姜燕燕在床榻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淳于妁将银针一根根扎在赤夜央的胸腹手臂上。她的神色十分专注,手法稳而细,不消一会儿,鼻头都沁出了薄汗。
如此也不知扎了多久,直到姜燕燕的腿都麻得感觉快废了,只见赤夜央突然有动静了。
“快拿面盆来!”淳于妁连忙道。
莲酥动作很快,只片刻便取过了面盆,淳于妁刚接过来,赤夜央恰好吐出一口黑血在盆里!
姜燕燕急忙想要站起来过去看,奈何双腿麻得很,一时只能勉强站定。
众人都围在床榻边,只有她留在了原地。
淳于妁立刻从怀里掏出块锦帕,替赤夜央擦起了嘴边血迹,莲酥则端着面盆候着。
姜燕燕看着他们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突然有个念头在她心里闪过,不禁稍稍睁大了眼睛。
他们之间,似有某种默契在!
就在这时,赤夜央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先看到了替他擦着血迹的淳于妁,侧头看去,是跪在地上端着盆的莲酥,一旁是面露惊喜的寒夏,另一边是松了口气的黄医官,再后面站着看不出喜怒的袁府吏。
视线穿过他们,才看到了站在对面的姜燕燕。
只见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但她眼中,又没有他了。
赤夜央只觉气血上涌,突然又呕了几口黑血出来!
淳于妁忙替他拍背,又要替他拭嘴,一边问道:“小王君感觉如何?”
赤夜央点了点头,随即取过她手里的帕子,擦净了唇边血迹。
淳于妁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便缩了回去。她长舒了口气,道:“小王君先躺下,容微臣取针。”
赤夜央躺了下来,侧过头便见姜燕燕正慢慢走过来,遂对莲酥道:“将面盆撤走。”
那满是血腥味的面盆被端走了,姜燕燕暗自吐了口气,来到床榻边,问淳于妁道:“毒解了?”
淳于妁一边取针一边回道:“一部分,明日继续。”
姜燕燕撇了撇嘴:“那每日都要吐血?还要吐几日?”
“是,看情况。”淳于妁回道。
没必要这么惜字如金吧?姜燕燕微微变了脸色,不由腹诽,这淳于妁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便听一旁黄医官解释道:“若一次将所有毒血排出恐会伤及本里,故而需花些时日,不可操之过急。一般三五日便可,视情况而定。”
姜燕燕莞尔,道:“还是黄医官德医双馨。”
“侧小王妃谬赞,微臣不敢当。”黄医官满脸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
而两人说话间,淳于妁已取回了所有银针,然后来到书案前拿起笔写了副药方。
她将药方递给寒夏,嘱咐道:“这是补血益气的药,需每日煎服,一日两次。如何煎煮我也一并写下了。”
“等等!”
寒夏刚要收下,姜燕燕喊住了他,对淳于妁道:“让黄医官看下药方。”
淳于妁眼皮也未抬一下,将药方又递给黄医官,应得倒爽快:“请便。”
黄医官连忙接下,扫了一眼不禁点头,回姜燕燕道:“药方不错,小王君照着服用即可。”
见寒夏收下了药方,淳于妁对赤夜央道:“戌时微臣再来为小王君排毒。”
她说完便行礼告退,姜燕燕则立刻对黄医官道:“那就有劳黄医官戌时也来一下了。”
黄医官连忙应下,随即与淳于妁一起退了出去。
姜燕燕回到床榻边坐了下来,见赤夜央看着她,对他笑道:“事关小王君,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的。”
赤夜央神色一黯,没有说话。
姜燕燕以为他是累了,看了看还留着的袁府吏,道:“小王君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等天亮再说?”
赤夜央看了一眼面带犹豫的袁府吏,半撑起身子,道:“不用,就现在说。”
姜燕燕见他撑得辛苦,刚想伸手去扶,莲酥已早她一步,扶着赤夜央靠坐好了,还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姜燕燕缩回手指握了握拳,看了看莲酥,生硬道:“你退下吧。”
待莲酥退了出去,她又让浮生守在门外,才对袁府吏道:“说吧,怎么回事?”
袁府吏上前两步跪了下来,道:“小王君在府衙的酒宴上中毒,小官在此赔罪。”
他向赤夜央磕了个头,而后道:“那花魁已伏诛,但云梦馆还是要详查。只是花魁毕竟是府衙请来的,小官以为多少还是要避嫌,甚至府衙也理应查上一查。”
“上报司刑府再派人过来查,怕是证据也好线索也罢,都所剩无几了。小王君既然恰巧要在此处逗留几天,不如亲自查证。”
便见赤夜央眼神一凝,一双鹰眸盯住了他,半晌方道:“扰本君休息,最好别说废话。”
他语气不善,眼神狠戾,看得袁府吏神色一凛。他踌躇了一下,随即敛了敛神,道:“云梦馆明面上是烟花之地,实际却做着赌博的勾当!”
却见赤夜央毫无吃惊之色,一副不耐的神情看着他,袁府吏暗吸一口气,接着道:“云梦馆不止一处,它的分馆遍布济水,整个济水俨然已是一座赌城!”
他说着痛心疾首,咬牙切齿道:“多少男丁壮汉都不思劳作,成天沉溺于赌,老弱妇孺只得为生计奔波!所谓玩物丧志,长此以往,必成祸患!”
姜燕燕听了,冷笑一声,叹道:“难怪这里路边小贩大多都为女子,还以为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冲破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桎梏,原来是这样不堪的理由。”
话音落下,便见袁府吏转而看向她,眼中透着震惊,似是被这话给噎住了。又见赤夜央也正看着她,便知自己方才又语出惊人了。
姜燕燕讪笑两下,清了清嗓子,冲袁府吏道:“看着我做什么?还有什么话快说呀,说完了好睡觉!如此规模的地下赌坊,府衙不可能不知情吧?”
袁府吏被她这么一问回过神来,连忙收了收表情,接话道:“自然是不能,府衙不但知情,还与之勾结!对于那些还不了赌债,或是想要脱离的人,云梦馆教训他们惹了麻烦,都是府衙包庇脱罪,甚至还反而将那些人打入府牢,安个罪名就给堂而皇之地处置了!”
姜燕燕啧了一声,道:“所以昨日若非你看穿了小王君的身份,我们就得进府牢了!关小王君进府牢,呵!你差点就被载入史册了!”
“荒唐!”寒夏忍不住斥道,“小小府衙竟敢如此徇私枉法!”
赤夜央冷哼道:“小小府衙自是不敢,敢的是云梦馆的背后之人。”
袁府吏连忙向赤夜央行礼,道:“正是如此!因而小官才想让小王君亲自查证!”
赤夜央道:“袭击本君是大罪,上报司刑府后,司寇会亲自彻查云梦馆,为何非要本君亲查?”
袁府吏露出了些许悲伤的神色来,道:“济水府令原本另有其人,小官和原府令曾收集了些证据,云梦馆伪装厉害,又有府尹相护,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
他眼中的伤感渐渐带上了恨意:“当时原府令觉得证据确凿,便直接上报至司刑府,本以为天网恢恢,却不料等来的,竟是他自己被撤职入狱!他咬死了没有供出我,要留得青山,他最终却……惨死狱中!”
“新府令与府尹乃一丘之貉,小官只得伺机蛰伏,徐徐图之,可那云梦馆却擅障眼,收集证据难上加难!而每年派来考察的上官,都是不堪托付!小官一无确凿证据,二无上报门路,这么多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做越大!”
赤夜央抬眼:“你现在有证据了?”
袁府吏冷笑了一下,道:“也正是越做越大,又无可约束,那些个爪牙便越来越猖狂了!便连赌民也不再偷偷摸摸,若非如此,也不能误冲撞了小王君。”
赤夜央问道:“可有查到幕后之人?”
“并未,”袁府吏摇头,“但府尹前阵子被赏了些茶叶,神神秘秘的,视若珍宝。小官曾佯装讨要,也就只给看了一眼!如此珍贵怕是大有来头,故而小官当时偷了出来招待小王君,想引小王君注意,兴许能看出些什么。”
赤夜央眉梢微挑,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也是府衙一员,不怕罪名坐实后,一同落罪?”
便见袁府吏目光坚定,直视着赤夜央,神色凛然:“小官唯恐又是竹篮打水,无法落罪!”
“小官这条命本是当年要与原府令一道交代了的,苟且至今,得此良机,便是焚了这青山又如何!”
赤夜央微眯了眯眼睛:“你如何便知是良机,而不是……杀机?”
袁府吏回道:“除非这产业就是小王君的!倘若储君都如此糟蹋社稷不顾百姓,那将来,谁都是鱼肉,小官也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而只要这泼天利益与小王君无关,无论是谁的,都于储位有害,小王君便是不顾济水,为保储位,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大胆!”寒夏大喝一声。
却见袁府吏面不改色,仍看着赤夜央,没有吭声。
赤夜央则似笑非笑道:“他胆子还真不是一般大,简直大得包天!”
说着,他向袁府吏伸出手来,令道:“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