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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台外坛由一个方形高台和下面一个圆形祭坑组成。

高台上设有大香案,上面摆着三个空的青铜大罐。

香案后有一卧盘石龙,主持祭典的大祭司已手持玉圭恭恭敬敬地站在龙尾。两旁是两朵巨大的石莲,两位小祭司正戴着面具手捧炎帛立在上头。

其后铺着许多席垫,祭典规矩繁复,不但席位讲究,连席垫颜色都是匹配身份的,黎王率着一众王室跪坐在各自的席垫上,静候吉时。

高台下方,便是祭坑。

中心立着一根石柱,上面雕刻着一个人面兽身的神像,足踏双龙,意气风发的表情栩栩如生。神像周围刻着无数炽烈炎火,从石柱上延伸到地上,绕着石柱围成了一个大圈,而圈内又有三个小圈,分别有三条凹槽通至石柱底下。

整个祭坑被设了个祭阵,其阵眼便是那根石柱。不过姜燕燕却知道,黎国没有祭卜灵族,这个祭阵也就是摆摆样子,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只是祭典的仪式之一罢了。

但这祭典也好,仪式也罢,她却从来都不喜欢。因为黎国大祭,用的是生祭!

那祭坑中三个小圈内被锁链套着脖子的,便是此番的三个活祭品了。模样狰狞可怖,牛头蛇尾,却都有着一具人身!

黎国人称之为,魔牲。

小圈外则各站着一名屠夫,他们同样戴着面具,一手将屠刀立在身前,一手拿着一个酒罐,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姜燕燕见识过后面的生祭场面,不忍看那些魔牲,更不敢去想他们到底是兽是人。

她稍稍侧头,看向祭台下方广场,此时百官已至,乌泱泱一大片,却不显杂乱,以司礼的九卿奉常为首,排得非常整齐,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黎国重礼,十分讲究纲常礼法,又兴祭祀,奉常掌礼,祭司及卜司也归属奉常,在九卿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位置。尤其是在祭典这样的场合,奉常甚至能越过百官之首的相尹,排在最前面,与身后百官隔开好一段距离,站得离祭台最近。

这一任奉常长相寻常,面颚线条还有些粗犷,但许是常年司礼的缘故,举手投足间,又自带一股非凡气度。前世姜燕燕无心,又被锁在深宫,并不知多少前朝事,但这位奉常的结局她倒是记得,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大厦将倾,便在一年后的夕月。

她此刻看着他,便不自觉流露出一抹唏嘘,眨眼间,转瞬即逝。不知怎么,忽地心有所感,她偷眼抬头一看,正撞进赤夜央那双深不见底的漆眸中,顿时心里一突,愣了片刻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却总觉得那道凌厉目光还在自己身上。

便在此时,大祭司宣唱,吉时已到。

姜燕燕松了口气,连忙随着其他人一起,对着祭台石柱跪拜下来。随即大祭司开始唱祝词,小祭司们则一挥炎帛,合着唱词跳起了祭舞。

祝词用的是古黎语,姜燕燕完全听不懂,祝词十分冗长,而祭舞动作又缓慢,大开大合,看着庄重而沉闷,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要不是大祭司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时不时会吓她一跳,她怕是已经打起了瞌睡。

就在她几乎撑不住眼皮要打架的时候,大祭司一个高亢长啸,结束了这似乎没完没了的祝词。

“王上祭献——”

黎王应呼起身,缓步来到石龙面前,接过大祭司手中的玉圭,由大祭司搀扶着,踏上了龙头,朝着石柱跪下,双手叠在额前,拜倒行礼。

一拜礼毕,祭坑中正中位小圈外的屠夫当即大喝一声,扬起酒罐往嘴里灌了好几大口,又猛地喷在屠刀上,一刀砍下了魔牲的牛头!

立即便有两名祭人跳入祭坑,迅速捧起牛头,来到高台上,将牛头置于青铜罐中。

姜燕燕被青铜罐及石龙挡住了视线,并看不到祭坑中的景象,她也一点不想看,早在屠夫大喝时,便已垂下了眼眸。可眼虽不见血腥,却丝毫无以为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越来愈近,让她不自觉地便想到了前世灵游族覆灭的祭阵,双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倏地握紧了拳头,将双拳藏在宽大的袖子中,屏着气凝神,却抵不过第二个屠夫的大喝声,又是一刀!

她心里跟着一颤,只能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这残忍生祭,最后一次!

就在她心里默默念叨的时候,忽闻一阵惊呼,身后女眷都尖叫起来,她猛然抬头一看,便见一头魔牲正往黎王身上扑来,一旁的大祭司眼疾手快,拉着黎王转眼间跳下了石龙!

高台下瞬时有无数侍卫往上掠来,可都不及那魔牲迅猛,踩着石龙又是一个狠扑!眼看着距黎王已近在咫尺,姜燕燕只觉身侧一空。

衣袂翻飞间,赤夜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扯住了魔牲颈前那截被砍断的锁链,青筋爆出,使尽全力往后拼命猛拽!下手之狠戾决绝,姜燕燕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颗牛头滚落在她面前,鲜血洒了一地。

牛眼瞪着她,死不瞑目。

姜燕燕骇得呆住了,一时竟移不开视线,只愣愣地看着那牛眼中的瞳孔,映着她惊惧呆滞的面容,忍不住就想,这么一双眼睛,是牲畜的眼睛么?

念头刚起,赤夜央已一把拎起牛头,干净利落地扔在了最后一个青铜罐中。

姜燕燕仍瘫坐在地上,目光没有随着赤夜央的动作而移开,还是看着方才那块地方,此刻只剩下一地的鲜血淋漓。血色渐渐染进了她眼里,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修罗地狱,到处是哀嚎尖叫,血流成河,眼看着亲人一个个倒下,族人们魂灵离体!

她浑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双拳不自觉地越握越紧,指甲掐进了手心里,生生掐出了血痕,才将她的心神稍稍拉回了一些,她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几乎用尽全力,才拉着自己留在原地,没有落荒而逃!

不能逃,不能晕!

姜燕燕心里拼命对自己吼着这两句。黎国重祭,如此大祭,逃开就不消说了,即便只是晕了也会被认为大不祥,今日这祭典本就差点被那魔牲给毁了,她眼下若再做出不祥之事,就怕黎王盛怒之下,要用活人生祭,她自己倒是无惧,就怕保不住浮梦和浮生!

正胡乱想着,祭坑内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却又戛然而止!姜燕燕抖得更厉害了,她绝望地想,那屠夫怕是活不了了。

她受了大刺激,整个人都恍惚起来,眼前一忽儿是前世惨状,一忽儿是那双魔牲的眼睛。

浑浑噩噩间突然听到了一个温和的声音,本是柔情脉脉,入了她的耳却如一把利剑,狠狠刺穿了她的心,痛彻心扉。

“燕妹妹,燕妹妹……”

她倏忽清醒了一些,便听赤夜辰在身后唤她,体贴入微:“燕妹妹看上去似是不太好,不如去休息一下?”

姜燕燕听着这虚情假意的造作话,想他今日三番两次要让她离开,直觉有什么阴谋,惊骇恐惧渐渐被愤恨所取代,她没有应,也没有动,忍了又忍,才堪堪忍住了想回头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不用。”

赤夜央不知何时已跪回了她身侧,突然冷冷地回了一句。这语气本应令人心寒,姜燕燕听着却不由缓下了一口气。

便在此时,黎王声如洪钟:“继续!”

赤夜辰没有再多说,高台上很快不复骚乱,重新安静了下来,大家又都跪回了原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祭祖神。

姜燕燕忽觉一股大力将她的脑袋往下按去,猝不及防之下一头磕在了席垫上,她下意识侧头看去,便见赤夜央一拜已毕,放开她的同时,转眸睨了她一眼,继而似是一怔。

姜燕燕顿时心里一抖,立即垂下眼来,她方才满心的恨意,不知有没有溢入眼底。不过这么一来,她倒更清醒了一些,耳边族人的尖叫声渐渐散去,眼前也恢复了清明,便见地上的血迹不知何时都已被清理干净了。

祭典继续举行,姜燕燕却无法再安堵如常,只是盲目地跟着跪拜,拼命压制着心里的叫嚣:快逃!离开这个可怕的鬼地方!

她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闭上眼便忍不住闪出前世最后的残忍景象,睁开眼又不敢看那青铜大罐,只能盯着自己的祭服看,她双手交叠在身前,一边掐弄着手指,一边看袖子上的花纹。云纹翻滚,乍一看如炎火一般,细看之下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姜燕燕只觉心里一突,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她不由微微侧目,去看赤夜央的袖子。

许是她目光驻留得久了些,惹来了赤夜央的注意,他斜眼瞧她,此时正值夕阳落下,云霞如火烧一般,从天边烧到人间,洒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染了一抹桃色。

然而姜燕燕看得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赤夜央的目光,她发现赤夜央衣袖上绣的并不是云纹,而是纯粹的火纹。她前世没有做过太子妃,傅女史教的时候又没认真听,也不知太子妃的服饰有什么讲究。

不过她向来想不明白的事就先丢一边,觉得可能今日受了刺激,才致思虑过度,反正绣衣择衣的也不是她,多思无益。

于是她收回了目光,又开始不自觉地掐弄起了手指。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当低垂的夜幕遮去了最后一抹晚霞,漫长的祭典终于在大祭司的一声高喝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