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眉一进屋便面露忧色:“好歹是没伤着根本。小何,你可是不知道,你这弟弟给急成什么模样,一见面就要下跪呢。”
她坐到床边来,凑过去只瞧了瞧面上的淤痕:“先消消肿,医生就来。”
何楚卿像是没听见前半句,先说:“没事的,夫人,到底尽是些皮外伤。”
何辰裕面上无异,到底略低了点头。
他们三人那处亲热,何辰裕偏了视线,不尴不尬地杵在原地。又过了两句话,何楚卿招呼他道:“辰裕,你愣在那做什么?”
何辰裕说:“既然没事,我就先...”
顾家的人精之最——公孙眉立刻重又站起身来,顺带着扯了顾还亭一把,说:“遭了这番难,你们兄弟二人也好多说一会体己话。我忽地想起来,有点事儿得吩咐,元廊也要多送一下白将军,你们先聊。”
顾还亭挣扎了一下。
他虽然站起身,目光还流连在何楚卿身上。
不巧,何楚卿仍瞧着何辰裕。
顾还亭有意多等两秒,待何楚卿看到他身上来,才有点怨艾地重又挪开。
这一番神交,何楚卿被他逗得笑了一下。
何辰裕原本规规矩矩地站在才进门处,眼见二人站起来,倒是也没多余推辞,倒往前迎了一下。他先是朝着公孙眉点头道别,错过顾还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向前略迈了一小步,又偏过身子来躲避。
恰好将二人擦身而过的距离保持在堪堪能使得何辰裕的上臂蹭到顾司令衣襟的位置。
只一蹭,没有过多停留。蜻蜓点水也不为过。
使人浅尝而不得辄止的一种。
可惜,顾司令无暇为这位名动全城,一颦一笑都引人如切如嗟的戏子分去半点注意。觉出碰到了人,司令又格外往后退了一步,还顾着要嘱咐:“说话时候当心些,别牵扯到脸上的伤。”
何楚卿有些纳闷。
到底脸上被打得有多严重才引得顾还亭不停叮嘱,索性拿过床头的镜子来瞧了一眼。
就瞧了一眼。
他就又飞快地放下镜子。
想起方才还嬉皮笑脸地和顾还亭调情的自己,何楚卿顿时觉得难以回首。
就顶着这么一张脸——
霎时,何楚卿既不愿意接受镜子里自己的脸,也不愿意再看顾还亭。
顾家母子二人关门出去,公孙眉才低声跟顾还亭说:“不用送了,白鹭早已经走了。”
顾还亭无奈道:“我就知道。”
要是白鹭肯等着他来送,那才是离天下之大谱的事。
室内只剩下何家兄弟两个,何辰裕懒得再装礼数周全,坐都没坐,就说:“你还有命活着回来,还要仰仗你与顾家相识,但凡是个普通人,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何楚卿说:“不是还有你吗?”
何辰裕鄙薄道:“我一哭二跪算得什么东西?做戏给外人看的罢了。”
何楚卿笑了一声,毫不留面子地揭穿了他:“你要真这么爱做戏,方才怎么不迎过来嘘寒问暖?”
何辰裕的面皮透出一点红来:“我那是——”
“阿玉,”何楚卿打断他,忽而说:“你不必怕。往后但凡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平白无故遭受这样的事。在这年代,别人的事,多一点我们都无力回天。如今,我们两个也相互有了个依靠,我不求你多高尚,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
何楚卿说的没头没脑,不知所起,何辰裕却冷笑了一声,问:“你我有血缘,是家人,别人家的手足就不亲、不是家里人、不是依靠了?”
何楚卿一愣,猛地滞涩住了。
他再不敢吐露一字,生怕戳破了窗户纸,而去不得不面对——什么呢?何楚卿不明明不晓得。
何辰裕也忽地收声。
他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语,好不容易泄出一点,又突兀地封住了出口。
缓下神来,何辰裕沉声又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倾慕顾还亭。那他呢?人心是会变的,你又说的准谁呢?”
话拐到这里,何楚卿不觉松了一口气,直问:“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拭目以待吧,何楚卿。”何辰裕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既然你还好好地活着,我就不多叨扰了。”
在他离去前,何楚卿叹了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你就不能同我好好的说一次话吗?”
何辰裕负手,头也不回地扬声道:“那就——等你给我把那家新戏楼盘下来吧。”
好像他们之间做的是一场你有来我有往的生意。
北宁入夜,调查局内是一片松松散散。临近换岗,调查员都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局长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调查局的宁局长倒是比下属都要忙碌。
宁局长正边聊天边擦汗,还要时时留意着对面人杯中的茶水是否需要添上。
他正招待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宁商会会长柴隆昌。
若是虹海调查局的裴则焘局长知道远在北宁的同事落魄到要给商会会长端茶倒水的地步,恐怕能气死。
柴家和宁家有些姻亲关系,宁家又是北宁闻名的大家庭,历史上还出现过官至宰相的老祖宗,若非如此,柴隆昌万万不能把北宁调查局长一职安到他宁文章的身上。
宁文章人如其名,作起文章诗词那是一把好手,大梁时候还入了殿试,可惜还没挨到入京,大梁就亡了。
时局不好,文人也得会拍马溜须。譬如此时,宁文章就正说:“说到底,姓何的是个卖屁股的,怎么能算得上您的眼中钉呢?只是,我不明白,会长,这大好的机会,我们明明可以上报给南宁,好好地参顾司令一笔,不然还叫他这么驳了您的脸面?”
柴隆昌摇了摇头,捏着嗓子说:“自从联众国成立以来,还不到一年,白鹭的到来已经引起过北宁格局的形成,好不容易又恢复了平衡,我们和他们当兵的,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拉拢不成,我已经胆战心惊,你以为顾还亭找到我很难吗?谁不知道,调查局背地里也是随我使唤的?”
宁文章坐在沙发上也不妨碍点头哈腰,连连说:“的确、的确。会长不过略微试探一下何楚卿,没想到司令敢这么为何楚卿出头,已经是得罪了人。”
“好歹你还有点头脑。”柴隆昌桀桀笑道:“顾夫人同你打电话,你的命令下去的倒是及时,要是那何楚卿真死了,还不知道顾司令要怎么办。”
“那也是手下人办得好,一抓到人就给了我消息,这机缘巧合还省了您不少麻烦。”宁文章道。
柴隆昌吸了一口烟,道:“你的手下人倒是好手。就你调查局管理成这熊样的情况下,他们抓流党、例行检查可从来没有手软过,不然就是我不说,南宁那边也不会让你继续做下去...今天抓的那个,听说当场就死透了?”
宁文章道:“是的、是的,死透了。”
柴隆昌还想继续说下去,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砰砰”敲了两声,屋里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来者就猛地开门来,气喘吁吁道:“会长、局长,顾司令、顾司令来了!”
顾司令不请自来时,调查员们正预备着交接换岗。
此番,司令又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进大门时候还颇为礼貌地敲了敲门。调查员们手下动作略停,隔着门骂:“哪个不长眼的现在来?没看见正忙——”
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去,室内霎时收了声。
不论是手下捯饬的,还是正在奔忙的动作,都一齐停了下来。调查员们看着门口处立着的那位军官,正不知从何反应。
顾还亭淡淡地问:“局长办公室在何处?”
立刻有人下意识回:“五楼,右手第一个就是。”
司令略点了头,道:“有劳。”他回手带门的动作利落,却没弄出半点声音来,别提多温和了。
但这人设却没立住,顾司令那张面孔不论是从观赏度还是气度,都别致的独一无二,他下午独闯监狱的事迹也早就沸沸扬扬地传遍了整个调查局。
因此,整个办公室内的调查员几乎是沉默着目送他穿过其中,从楼梯气定神闲地迈上去。直到消失不见,才有人后知后觉想起来给四楼的助理打电话告知。
等到顾司令来者不善地进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宁文章已经换好了新一轮的茶水,重新堆起笑容对司令。柴隆昌早已收起阵仗躲在屏风后,一动不敢动。
进来时候,顾还亭没敲门,像是早就料到对方知道他来,大马金刀地在单人沙发上落座,任由宁局长在那杵着,便问:“我来问一句,金粉窟的事情,贵局办理的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证据指向何楚卿,说他是流党?”
宁文章的面上露出一点迟疑,继而大幅度地鞠躬道:“没有、没有,您不晓得,金粉窟那边早就搜过了,没有一点证据。”
“那家里呢?”顾还亭问。
“也搜过了,没有、什么都没有。”宁文章赔着笑脸道。
“仔仔细细的搜过的,没有迫于我的淫威?”顾还亭平静地看着他。
口吻里没有一丝胁迫的意思,却让宁文章更为他来的目的而胆颤。
“当然、当然没有。”宁文章说。
因为,不论是何楚卿的家还是赌场,他们收队后都轰轰烈烈地为何楚卿本人的身份进行了澄清,生怕留下隐患,影响何楚卿的生意,好叫顾还亭拿住了把柄。
顾还亭不可能不知道。
果不其然,接着一句,顾还亭忽而锋利地问:“我擅闯调查局,劫走了嫌疑人,即便是我,也有流党之嫌——这件事,你可上报了南宁吗?”
宁文章鞠躬更狠,说:“那怎么敢?您一向是为国为民的好将领,何先生是无辜蒙冤,啊、对,我们也查清了,那是因为我们管理不严,有人胆敢怠慢何先生的朋友,这才——”
顾还亭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不耐烦道:“你们调查局就是这么做事的?”
宁文章霎时收声。
顾还亭像是有意留下了几秒的沉默,才说:“按制度办事,宁局长。我擅闯了调查局,这件事,一定要上报南宁,请您不要为我破例,这可不是调查局成立的目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言毕,司令扫了一眼桌台。
那上面,没有放置着茶杯的位置,却有一圈茶杯留下来的水渍。
顾还亭没有停留,重又站起身来,道:“我的人无辜蒙冤,在你们调查局挨了顿打,这事,您说怎么处理?”
听见这话,宁文章条件反射瞄了一眼屏风,欲盖弥彰地“呵呵”笑了两声,说:“您说、您说怎么处理。”
“你们来处理吧。”顾还亭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别叫我失望。”
待到司令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殆尽,宁文章绷紧的腰背才松下来,那边,屏风后的柴隆昌叼着烟嘴,也才敢冒出头来。
“他一定知道了我在。”柴隆昌恨恨道:“瞧你们调查局这点出息,才夸过你们办事能力强,就这么让他一路畅行无阻地上来了!”
宁文章苦着脸:“传闻说顾司令能以一敌百,加上昨天那一闹,谁敢拦?”
柴隆昌骂道:“见过了顾司令,你也敢在我面前硬起来了?蠢东西!”
宁文章再没敢说话。过了半晌,才嗫嚅道:“那司令说的上报南宁...”
“报!”柴隆昌道,“他都这么说了,你还顾忌什么?还有——改天,邀请何楚卿进了我们北宁商会吧!”说完他才想起来,顺口又骂:“你一个窝囊废局长,和我们商会八竿子打不着,我跟你说这个有什么用?!”
何楚卿的伤势不重,不出一周,上蹿下跳也不碍着什么,倒是一摸小腹,被顾家养的能抓起一小把肉来。对比顾司令精瘦的腰腹,倒是让他很惆怅。
进了商会,何楚卿倒是如愿和多方买卖打起了交道,开开心心借着这条运毒的暗线和顾司令的保驾护航做起了生意,加上一个金粉窟,入账水涨船高。
何辰裕一边卸妆,一边瞧着化妆桌上摆着一套做工精巧的头面,没有一处不属上乘。
他忽地一嗤笑,也不知道和谁说:“把这钱省下来,能买下一座戏楼也指日可待了。”
立刻有人回:“喜欢哪座戏楼?”
身后的军官不知何时进的门,居高临下地从戏子身后探过手来,把玩似的轻轻捏了捏何辰裕的面颊,俯下身来凑在他耳边说:“...油。”
卸妆用的香油还没洗掉,蹭了他一手。
那人仍没松手,甚至瞧着镜子,笨拙地帮何辰裕接着抹了抹。
何辰裕面色柔和,没躲闪。铜镜里,白鹭的侧脸专注又认真。
打二人相识之后,白鹭想靠近,何辰裕又一向来者不拒,二人发展的迅速,很快已经到了暧昧地可以摸脸摸手的关系。
何辰裕柔里藏刀,温和地回他上句:“想要...你夫人常去看戏的那座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