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辰裕同白鹭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了片刻。
他不是没发觉对方满是欲望的目光,何辰裕对这种事情一向轻车熟路。
纵然角儿现在没有兴致,也仍是不躲不闪地直视:“您准备什么时候把我放开?”
白将军一见面就抱着人家不撒手,实在无礼。
白鹭一乱,虽没说什么,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等到二人重又得体地站好,白鹭回过味来,发觉自己荒唐。
他来这儿可不是为了泡戏子的。
顾还亭的大名传颂在北宁人人口中,白鹭成日听着,那声音就不免往他心底越扎越深。他来这里,或许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竟然卑劣地想从顾还亭的私隐入手。
对面小戏子鞭辟入里的眼神快要把白将军打回原形。
白鹭毕竟站在了这里,退无可退,只好说:“抱歉,何老板,我是慕名而来。”
何辰裕忽地说:“慕的并非是我的名吧?”
何老板原本不介意和任何一个人在面上多做些戏。此刻,兴许是对这群穿军装的的确抵触。何老板神情怏怏,冷漠道:“我和顾还亭司令没有任何关系,报纸上所言,皆是谣传。”
果然,报刊上的事十条有九条都不可信。
这小戏子玲珑心,倒是不会给他一个台阶下。白鹭一时哑口无言,过了会才说:“...这身装束,是双阳公主吗?”
何辰裕忍俊不禁道:“你进来前都不看剧目名吗?”
这戏子不卑不亢的,倒是和白鹭以往对戏子的印象截然不同。
白鹭高看他一眼,畅快说:“人家戏子都巴不得地要往权贵身上贴,怎么你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反而不屑呢?”
何辰裕的眼神霎时冷了,笑意也戛然而止。
他当即反唇相讥:“倒是出乎将军的意料了。不过,我们戏子也不可一概而论,正如你们当兵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顾司令威名远扬一样。不是么?”
白鹭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说这话是对人家的夸赞的,实则却是潜意识里对下九流鄙夷。他正思忖着怎么才能不道歉就圆场回来,身后帘子又是一掀。
后走进来的这个人嘴角没勾,眼先带笑,说:“辰裕,失礼了。”
这个人不论是气质还是谈吐都上得台面,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但那双鬼魅的眼睛到底让征战多年的白将军提防。
简直像一只狐狸。
有人贱如下九流仍让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有人即便衣冠楚楚,也难以敞亮地说上哪怕一句话。
所以,身份到底象征了什么呢?
白鹭甚至都没详细地询问何楚卿姓甚名谁,几句话之间完成了告别和客套两个目标,掀帘出去了。
自从何楚卿进来,何辰裕再没吐露过任何一个字,兀自捻起长枪来甩了两个花练手,嘴里咿咿呀呀地默起戏文来。
何楚卿也不在意,端起茶杯来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才说:“你晓得方才那人是谁?”
何辰裕没回他。
何楚卿继续道:“那是北宁驻军一师师长白鹭。即便到了现在,他也还有些试图反叛的嫌疑,又在和傅师长闹分裂,最好不要和他产生瓜葛。”
何辰裕旁若无人地耍过一套把式,定在长枪横在背的姿势上。
他虽英姿飒爽,表情依旧平淡,像分裂成了两个自己。
“反叛又怎么?”何辰裕过了半晌,才接上前话,“他什么心思,跟我一个戏子有关吗?我要是跟了他,也无非是想要他的权势作威作福罢了。”
何辰裕收了枪。
前面舞台,已经响起了开幕的胡琴声,何楚卿照旧小口品茶。
小厮隔着一条长廊的叫唤荡漾传来:“何老板!准备上场了!”
何辰裕仍不过瘾,最后说:“倒是不劝我自重了吗?你最好不是自己已经身先士卒地越了那条线,享受了躺上床的快意。”
照理说,他们兄弟之间好话从说不过三句,何楚卿也该适应了。
他那双攥着茶杯盖的手已然青筋毕露,等到何辰裕走后,才渐渐缓和下来。
顾府离得远,何楚卿一般不会回去用午饭,司令部也离得远,和赌场之间近乎要横跨一个北宁。因此,何楚卿多半会去趁此寻弟弟一起吃饭,即便听不了几句好话,他也乐意作陪。
何辰裕的童年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的一块疮疤。
除了些涉及生死的问题,何楚卿处理何辰裕的一切都小心翼翼的。
这天中午何辰裕一场唱过,何楚卿有意寻了个西餐厅。酒品和菜品都是上等货色,再昏黄劣质的灯光也显得高雅起来。他们穿着长衫,像旧时代的车辙,和餐厅里徐徐的洋文小调唱反调,构成一幅经年尘封才启的画。
何辰裕不客气,也不胡讲究,上来就点了一份小牛排,动作麻利地割成小块往嘴里送。
对面他哥心不在焉,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北宁住的还惯吗?吃食、作息,都适应?”
这话,自从来到北宁,何楚卿已经问过他三遍了。
这一遍有些不同,倒像是将要提起别话的预兆。
何辰裕拨冗“嗯”了一声。
何楚卿又说:“最近哥手头的事情也空下来了,听说北宁有个天桥,怪有意思的,下午一同去瞧?”
“我去过了。”何辰裕没抬头,“我毕竟不像你那么忙,半个月前就去过了。”
何楚卿顿觉愧疚,解释道:“才来北宁,衡容会那边...”
“这些不用同我说。”何辰裕不耐烦地皱眉头,“你们黑帮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我是下九流,你以为你有多光彩?你的名字印在报纸上的时候,我已经够蒙羞了。”
何楚卿收了声。
看来,告诉爱的人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并不都能让对方安心。无非顾还亭是个例外。
就像觉察了他心事似的。
何楚卿放弃了和他长谈,何辰裕倒像是抓到了痛处,又说:“我看到了——有小报刊登你和顾司令的消息。你是终于忍不住成日有人在他面前提我了吗?”
“兴许吧。”何楚卿说,“旁人一提起你,我总想告诉他们你我的关系,只可惜我的身份实在难看,我怕有天忍不住提起,使你难堪。”
何辰裕吃东西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心里却在骂他——虚伪。
虚伪,而且狡猾。妄图用三言两语焐热他。
这花言巧语到底有没有用尚未可知。
何辰裕却的确动摇了,报复性地问:“你和顾司令,就这么私定终身了?”
门口传来些躁动。何楚卿明明正对着那侧,却也无暇多看。
何辰裕更是懒得回头关照,只说:“我们到底也是手足。你在这件事上没有经验,我自然得告诉你,人心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的。”
何辰裕往椅背上一靠,撂下银餐具:“别太投入了,何楚卿。大司令身边,前仆后继,有一个你,就不乏第二个你。”
他说这话无非是给他哥泼冷水,自虐又期待地想看到他落寞,又或者满不在乎。
不论是左是右,总归还是想一窥何楚卿的内心。
没料到,何楚卿这厮不为所动,竟然从善如流地拿出了表白司令时候软磨硬泡甩情话的功底来对付何辰裕。
他说:“我在意这个吗?在你身边,也没见得有我一席之地。”
耳朵红可能是家族遗传。
他说完这肉麻话,何辰裕面上立刻泛起一层粉红。
他才别过头去,门口的躁动已经流连到了他们这桌。
何楚卿刚得意地想——小兔崽子,我还奈何不了你?
桌面就被人略敲了敲。
他一抬头,调查队制服映入眼帘。北宁调查局的人目光阴冷,丝毫不为这桌才略温馨起来的氛围所动:“出示一下身份证明。”
不论是哪里的调查局,都怪叫人生畏的。
虽然自从来了北宁,何楚卿还没有见过几次调查局,但在虹海时候养成的习惯仍在,他的身份证明仍是时刻带在身上。在虹海生活习惯了的何辰裕自然也是的。
调查队员接过二人的身份证明,皱着眉头,严肃地前后翻看过一遍,又仔细地抚摸质地。
在北宁,调查局的监管力度远低于虹海,这是毋庸置疑的。何楚卿纵然坐如泰山,到底还是有些手心冒汗。
那人归还了何楚卿的身份证明,在递还给何辰裕时候却突然说:“你是那位唱戏的老板吗?”
何辰裕的名声在北宁已起,这本该是好事,何楚卿却忽觉不妙。
何辰裕和煦道:“是我。很荣幸您认得。”
那调查队员看了他一会,忽而笑了一下,说:“麻烦您起来,配合一下搜查吧。”
调查队员的确是有让令人生疑的人接受搜查的权利的。
何楚卿没来得及说话,何辰裕已经站起身来了。
那调查队员比他高上一些,先双手搭上何辰裕的肩膀,半搂着似的,低声问:“您师从的是哪位老板?身段这么好。”
他说着身段,手就去半摸半掐何辰裕的腰。
何辰裕像是享受,仍呵呵地笑着,柔声说:“我在虹海学的戏,恐怕您不认得。”
那调查队员戏弄人明目张胆,说话时候恨不得贴到何辰裕脸上去。
他年纪都快能赶上他们的父亲了,手下还在顺着腰继续往下探。
就因为是戏子?
何楚卿紧紧盯着那张可憎的、狞笑的面孔,心里剧烈地挣扎着。他的冲动和理智从来没有这么激烈地争执着,双手攥着桌沿,几乎要暴怒而起。
就因为是戏子?就能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地轻薄?
如果何辰裕从小就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就习惯于被这么对待,怪不得他张嘴闭嘴都是些自轻自贱的话。
调查队?调查队算个什么东西!
眼见着那调查队员欲更过分,何楚卿猛地扯住了他的手腕,强压下了想给他一拳的冲动。他额头暴起一点青筋,由于情绪激动,潮红漫上了脖颈。
何楚卿恨不得活剥了这人,哑声问:“够了吧?”
那调查队员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有你什么事?我们办公你都敢妨碍,难不成是流党?”
何辰裕对何楚卿有点僵硬地故作讥讽,扭头向调查队员贴了一贴,低声说:“他不懂这个。先生,明天的戏,你去后台寻我...咱们别在这边生乱...”
那调查队的人面色才和缓下来,甩开何楚卿抓住他的手。
何楚卿仍瞪着血红的眼,看着他说:“你敢找?他是...顾司令的人,再怎么,也没有你乘虚而入的份!”
听见顾司令的名字,那人显然也瑟缩了一下。
何辰裕他要不要碰还得另说,但当下,他显然是不肯吃何楚卿这一口恶气。
调查队员面孔也羞臊的猩红,怒道:“别他妈说别的,我看你就像流党——”
他话还没说完,何楚卿抡起一拳砸了过去。
何辰裕再也藏不住,急道:“何楚卿,你疯了!”
流党、流党,何楚卿最忌讳别人说他是流党。玛港时候,因为一个莫须有的流党,要逼得他狼狈而逃毫无尊严,在虹海,这流党又让他多次犯险,步步维艰。
还不够吗?
何楚卿知道,在餐厅被调查局围困的节骨眼,跟调查局的人动手绝对算不得最好的选择,如果在虹海,这无非是给了调查局一个杀鸡儆猴的理由,那就是送死。
但在这一刻,他的勇气,连同着对何辰裕被轻薄的愤恨,兴许还有一直以来对流党的厌恶,一齐喷涌上来,超过了对未卜后果的畏惧。
何楚卿才抡过去一拳,那调查队员就往后踉跄了一步,滑坐在地。
他才扑过去攥起那人的领口,就听耳畔“嘭”地一声枪响。
一股热辣的水流喷着热气,飞溅到他面上,何楚卿一下惊醒了。
我中弹了?他有些茫然。
何楚卿先手足无措地四周看了看,才看到被他摁倒在地上的那位调查局队员满脸惊恐地和他面面相觑。他摸了一把脸上,确认那是一捧热血。
再抬一点头,身旁一个不认识的人趴在餐厅地面上。
整个餐厅发出短暂的一声惊呼后死寂下来。趴着的那人距离正争斗的二人不过两米距离,头部已经稀烂。
浅色的西装上,血液的蔓延肉眼可察。
何楚卿看了一眼,立刻撂下那调查队员的衣领,撑着地板干呕起来。视线范围内,一枚蓝色的徽章静静地、安稳地躺在尸体身边,倒是没有溅上一滴血。
一个念头很快闪过——和他在虹海两次捡到的那徽章倒是不同的。
何楚卿还没回过神来,还散发着热气似的枪口就顶上了他的后脑。
立在他身后的那调查队员冷静道:“搜出徽章来了,确认是流党,方才趁乱想跑已被击毙。至于,这位制造混乱的先生——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