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海司令部内,闸东海岸告捷的消息才来,南湾海岸又是大获全胜。
司令赶到指挥部的时候,虹海人民才将午睡,如今,夜幕才有降临的征兆,战事便结束了。虹海驻防军部的一片欢呼声里,除了顾还亭,只有薛麟述罕见地没欣喜若狂。
他错过几个雀跃的兵,向司令报告:“司令,杨大总职传电褒奖您。另外,他嘱咐您,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投降,势必要乘胜追击,好好给那帮西洋人一个教训。”
顾还亭接过那张信笺,说:“正有此意。”这还是从上次冲突以来,他和杨大总职第一次通信。
这信笺公事公办,夸赞之词浮于表面。这仗只能定一时成败,不过是政治上的筹码,至于,虹海日后如何,还是要以联众国政府的行事为高标。
这帮外番胆子大的出奇。一个长期被他国政府压迫的外来人,会有这样的勇气偷袭当今内陆最繁华的虹海吗?
顾还亭没法不去想,除了流党、洋人,还有什么因素混在其中。他才强迫自己一收神,思绪又不禁往另一个方向飘——这都已经几个小时了,何楚卿和郁瞰之怎么还没回来?
海上,敌方的船只已是残躯败体,雄赳赳投弹的飞机,也已被虹海驻防军击溃。
薛麟述凑到司令身侧, 认真地问:“司令,要派警卫团去找焉裁吗?”
顾还亭偏过头来看向他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和五年前重叠了,是年远难捱地跟他说,何楚卿和祈兴走失在了雪山之中。
不。他很快缓过神来,那年纪轻轻的将士,已经在两年前埋骨深山了。
“...现在虹海上下,从红十字会到警察局、警卫团,都在参与救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真成虹海王了?”顾还亭想让薛麟述放松下来,逗他一两句,也是给自己台阶下。
“那我去找!”薛麟述不为所动,神情坚毅地说。
“回来!”顾还亭摁住他的肩头,“轰炸早就停了。他们要么是在赶回来的路上,要么也在协助救援,用你乱忙?”
他虽然这么一板一眼地说,却迫不及待地去口袋里掏出烟来缓缓神。火没点着,他就想起雪山时,他也是一样这么点了一支烟。
顾还亭忽然觉得晦气,又将打火机连着烟盒撂在一旁了。
薛麟述的包袱比他要轻得多。他毫不遮掩地在屋里踱着步,时不时望望窗外。猛然,他回过头来,两眼闪着光:“司令、司令!”
顾还亭循声才抬眼去,薛麟述又一下矮声下来,挠了挠头:“...调查局的车,开到楼下了。”
他们位处的可是虹海驻防军军部。调查局和虹海驻防军虽然没势同水火,也是两厢看不大对眼。说白了,就是当兵的看不上坐办公室里就能安然掌权的,得势的呢,又看不上这群当牛做马的兵痞。
调查局的车一路深入军部,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顾还亭下了楼,恰逢那调查局专有的车型停在面前。
统共有两辆车。
后面那辆车门才开,司令就从车窗里看见了一点坐在其中的人的身形。他囤积已久的心结烟花一样炸开,只剩璀璨,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何为欣喜的要发了狂。
顾司令的视线好像有温度,灼的何楚卿才迈下车就恨不得飞奔过去取暖。
“顾司令,好久不见。”第一辆车上的裴则焘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顾还亭一僵,顿觉——对了,怎么会是调查局的车呢?
裴则焘冰冷的像蛇盘踞在侧的目光如影随形。不过一转头的功夫,司令和他对峙上时,已然冷了下来:“裴局长。”
他不清楚前因后果,一句话也没多说。
裴则焘朝他伸出手,脸上堆笑:“哎呀。司令真是好眼界,竟然一早看出流党直奔调查局来的目的。您这两位得力好手,也真是难得,一来就给我们调查局拔除了多少流党的间谍!真是好危险好危险...”
这都哪儿跟哪儿?
顾还亭没跟上进度,只浅略地理解了一下这话。他还是没理会裴则焘朝他伸来的手:“‘多少’间谍?您这个遣词,倒是叫我对调查局的管理颇为忧心。”
裴则焘偏偏为他的态度而开心,说:“流党狡诈啊!今日,我们调查局若没有您的心腹,必定不会善终,而您这两位出类拔萃的将士,要是缺了我调查局的接应,也不会完璧归赵。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顾还亭敏锐地嗅到了一点阴谋的余烬,反问道:“完璧归赵?”
言毕,他故作客气地伸手理了理裴则焘的衣领,实则压低声音略低了头在他耳边道:“裴局长,您记得我说过——不要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来吧?”
众目睽睽之下,裴则焘听了这悄悄话,反而强硬地攥过司令的手来握了握:“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司令,人已经送到,那我就先走了!您不必多送!”
目送调查局的车绝尘而去,何楚卿和郁瞰之这才走上前来。
方才,裴则焘早已交代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凭顾还亭的本事也能分析个八九不离十。何楚卿有些心虚,只犹豫着抬头和司令对视了一眼。
顾还亭看着他:“去找何辰裕,是么?”
郁瞰之原本是去保驾护航的,结果竟成了助纣为虐的,连着他也有些百口莫辩。司令转身上楼前,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平安回来就好。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一下。”
郁瞰之受宠若惊,当即敬了个军礼:“是,司令!”
顾还亭岂会不知道,凭何楚卿的本事,教唆郁瞰之无非三言两句的事。他们从小就是这样。
把人惹生气了,何楚卿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拽了拽顾还亭的衣角——四周全是站岗的士兵,薛麟述也跟在身后,他不敢太造次。
没料到,就这一扯,顾还亭却直接挥手将他的手腕攥在手心。
他一抬头,愣了一下。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分别,顾还亭眼里的情绪却叫他不忍卒睹。他头一回觉出,顾司令看似无欲,他的感情,却是要密不透风地将他裹住的。
他须得承担的起。
顾还亭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有那么一刻,何楚卿能感受到将要降临的这份拥抱的压力。
但司令到底没有。
重量一触即松。再回过神,司令已经迈步上楼了。
何楚卿紧随其后,才要跟上去,薛麟述却忽地扯住了他的手臂。何楚卿停顿在一个迈上一级台阶的姿势,回过头:“薛哥?”
薛麟述说:“焉裁,我有些事要处理。你替我陪着司令。”
他明明是有意叫他们独处,说这话却毫无旖旎狎昵之态。坦白的叫何楚卿疑惑——对于他和司令之间,薛麟述到底理解多少,又是怎么理解的呢?
何楚卿笃定地点点头:“薛哥,你放心吧。”便一刻也不能忍受地追了上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司令部,但事后回想起这地方到底给他一个什么印象,他却全然说不出。倒是二人从彼此入眼时即交投的四目、他手腕残余的忍耐、眉间的不可言说以及...他才进门就被扯进怀中的力道,令他在多年后都如数家珍。
顾还亭紧紧抱着他,再也自若不起来,说:“...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
何楚卿吃吃笑。原来成为司令的伴侣的确有些特权的,若搁了往常,顾还亭一定要好一通凶他,非要把他凶的自惭形秽才罢休。
他们才在一起,何楚卿还须适应适应这份优待。
“这算情话吗?”何楚卿也抱紧了司令说。
顾还亭倏然松了力道。他才觉察出,自己方才是存了多浓烈的、自私的占有之心的。
何楚卿没明白这意思:“怎么了?”
顾还亭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又抚了抚他的面颊,说:“没...”
没什么,只是他自觉不该把这样的私欲付诸给他的爱人。
“好了,解释吧——好端端的,去调查局干什么?”司令松开他,开始进入逼供的阶段。
何楚卿眨眨眼说:“因为我在呈美茶楼看见了流党,所以才一路跟去的。”他编瞎话了,但眨眼了。在他过往的经历中,这算是技艺退步。
何楚卿开口即惊雷,顾还亭只蹙眉问:“你怎么知道那是流党?”
“向宜。那流党用的是之前净堂帮死于码头爆炸那位——向宜的脸。”何楚卿说,“元廊,你知道易容之术么?用一种胶或者面粉,更有甚者,用纸也能做出很逼真的面孔。这是一门手艺活。”
顾还亭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
“因为...”何楚卿认真地看着他说:“我在玛港的时候,曾被流党所害。我因此才彻查当年的船只爆炸案。当年负责收货的是衡容会的人,他们为协助阮钦玉调查流党,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凭借的就是易容术。所以,我看到向宜那张脸,才会一时冲动,跟着去了调查局,叫你担心了。”
何楚卿略昂起头来,亲了一口司令的脸颊以作安抚。
他还是不能把为了顾还亭才对流党独有一份兴趣这事告诉司令,全然往自己身上扯。
“就算是觉察了流党,你跟去,又是想要什么呢?”顾还亭问。
何楚卿沉吟片刻,说:“元廊,说来你可能要笑话我。其实我跟去,恰是因为对方选择了调查局...不论他们想做什么,我不想叫他们得逞。他们只顾鹬蚌相争,竟然能盘算着联合外敌,只凭这一点,杨大总职对流党施行的种种严厉措施,我起码能宽恕一些。”
他对国家、人民,没有什么热衷。如果不是怕流党意图和司令接触,会给他的仕途带来麻烦,何楚卿根本懒得逞英雄。
但顾还亭却诚心实意道:“在这方面,我倒是能为你做很多。”
何楚卿只挑了顾还亭愿意听的部分说,没料到他这反应,只怔愣道:“什么?”
“你厌恶流党,厌恶他们的纷争波及无辜之人,是不是?”顾还亭柔声道,简直叫他没有任何应对能力。
何楚卿说:“...是。”
“恰好。”顾还亭轻松道:“他们似乎是对我有些情有独钟的。调查局手段强硬,已经成了政府的政治工具,真要除流党,如果我来插手,未必不如调查局。调查局没了流党的借口横行无忌,大家也都能安生过日子。”
何楚卿这次才是真为顾还亭的大胆所惊骇。
他一个手握军权的军官,在被总职忌惮的节骨眼,和流党秘密接触...他是不是疯了?
顾还亭不是没觉察自己身份的敏感,他是不在乎。即便是在这被自己的忠心——联众国政府,狠狠地背刺过一次的时候。
“不行。”何楚卿急道,“绝对不行!就这一次,我往后绝对不会再沾手流党的任何事宜...你别这么做,好么?”
他才说完,就觉察到了司令的真实意图。
他和虹海驻防军共进退,怎会冒着这么大的险,担着整个驻防军去做这件事?他是在拦他。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们一个没觉察对方说谎,一个毫无防备地入了套。都是昏君。
不过,能将这事揭过是最好。何楚卿没遮掩,接着继续叹道:“...我才真是怕了你了。大司令。”
顾还亭面露诧异:“...我没有开玩笑。”
何楚卿又懵了:“啊?”
“我虽然是司令,如果事窗东发,自请下野,不会波及驻防军。我们虹海驻防军,难不成强是强在我这一个司令吗?”顾还亭摇了摇头,笑着说:“就算没有我,他们也能保虹海不受外敌侵扰。所以,我刚说的,都是认真的。”
何楚卿一时语塞。
他有些惭愧。仅凭自己一张嘴胡编乱造,顾司令就能毫不怀疑地甘愿做到这份上。
如果换了往常,顾司令难免步步斟酌,何至于仅凭他一面之词就如此轻率地说出这种话?
顾还亭当真丝毫没有疑心过他。
他无语片刻,忽然记起前话:“元廊,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心思的?”
顾还亭捧着他的珍宝,这份愉悦一直挂在脸上,笑意晏晏:“我还以为你能耐到全都知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