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还亭目送裴则焘离去,若有所思。
命悬一线的那一刻,别人未必觉察得到,但司令却能明显的感觉到——在看到自己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冒充侍应的流党犹豫了。
那人甚至没有敢选择任意一种伤害顾司令的方式。
他是因此才错过了射杀裴则焘的最佳时期。
想到此,顾还亭腾出手来拍了两下薛麟述的肩膀,不吝啬地夸赞道:“不错,反应很快,进步不小。走吧。”
薛麟述被夸得有些飘飘然,拔腿要跟着司令走前,才觉察到顾还亭忽略了何楚卿。
何楚卿仍立在原地,不知为何耳朵红的像要滴下血来,略低了点头,见不得人似的。
这俩人...闹脾气了?
这时候,薛麟述灵光一闪,偏偏像仿若未察似的大声问:“焉裁,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顾还亭停了脚步,好像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装的真像那么回事似的。要不是薛麟述跟在司令身边多年,真就被骗过去了。
司令不就是在等着旁人给他台阶下吗?
薛麟述不由腹诽。
顾还亭略侧了头,是个等候答案的意思。
何楚卿飞快地瞥了顾还亭一眼,清了清嗓子道:“不了。薛哥...司令,我自己去医院找辰裕就行。不麻烦了。”
稀奇,真别扭上了。
薛麟述且看顾还亭怎么回。
“自己去...”司令轻声重复了一遍,“你知道在哪家医院?”
何楚卿再次抬起头来看他。
顾还亭撂下话,连头都不回就往外走。
他的视线从司令的肩头滑到腰腹,再留意到那军装勾勒出来的大腿。这回,潮红快漫到脸颊上去。
疯了,他真是疯了。
被人那么直白地呵斥过一顿,还是死性不改。
薛麟述体谅地揽过他的肩膀,边不由分说地跟上司令的步伐,过来人似的在他耳边悄悄打听:“没事的,焉裁。你告诉我跟司令因为什么事吵架,我帮你说好话。”
告诉你?
何楚卿看他这单纯样,想到他要是真知道自己干的那些事会怎么表现,不觉打了个冷颤。
医院里,季长风正吸着烟立在窗前。
他身后是那个司令托付给他的小戏子,正在老老实实地听从医生的话,消毒包扎。
自从净堂帮没了,季长风成了无业游民,日常没事找事做,亲自带亲卫守在司令身边。薛麟述在明,他在暗。
倒也没想到,会被派过来干医护的活。
这小孩跟何楚卿那煞星长得很像,但季长风看着他乖巧的模样,愣是没说出一句粗话来。
憋到缝伤口的时候,才干巴巴地问:“疼不疼?疼就叫,我不会笑话你的,小孩。”
何辰裕已经从翠烟的死中回过神来,淡淡地问他:“我红雨楼的人,已经都被带走了吗?”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季长风碾灭一根烟,又点一根,“问你哥去。”
何辰裕有些出神,被他飘过来的烟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
再一抬头,季长风已经把剩下的半截烟给掐了。
这人长得很凶,但何辰裕对他的印象,却意外地比别人都好。
何辰裕有点想和他搭话,于是问:“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季长风被他一声叫,惊的没说出来话,半天才找回声音:“我——”
他话音还没落,门就被打开,几个人装束统一,依次闯进门来。
何辰裕认得他们这身衣服,是联众国调查局。他已经回过味来,方才裴则焘想抓他进调查局被顾还亭拦了下来。
怎么,一次不成,要来第二次吗?
何辰裕往后缩了缩。
季长风面色不虞地迎上去:“有事?”
“有。”为首的那个说,“你是季长风?”
季长风没料到是冲着他来的,鄙夷地看了对方一遍,说:“是你爷爷我。”
“你是司令的人,我们不会对你动粗。只问你一句话——今天在市长先生家门口,是不是你,放了人进来?”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季长风的神色却凝滞住了。
何辰裕暗叫不好,忘了自己正在缝伤口,就要起身。
缝线狠狠扯了一下,疼的他瞬间飙出了眼泪来,“嘶”了一声。
季长风没回头,背对着何辰裕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边思忖着,又习惯性地掏出烟来叼上。
总不能让顾司令难办。最起码,总不能让调查局把目光聚到顾还亭身上。
他先对何辰裕说:“别怕,我们还有人在楼下,无论怎么样,会让你安全回去。”而后才向那群调查员,流里流气地道:“走啊,走。我跟你们走。”
季长风前脚才被带上车,后脚顾司令的车便到了医院楼下。
何楚卿和顾还亭并肩坐在后排,一路上,连带着副驾上的薛麟述都默契地没有说几句话。
可司令坐在身边,这小车的宽度又不容得他们离彼此太远。
他们争吵的话语还历历在目。
顾还亭永远张弛有度,平时一本正经,该孟浪的时候也照样孟浪。
在葛存肖家的堂会上,何楚卿终于站在旁观的角度更客观地认得了顾还亭。
就是因为收放太自如,反而更显得顾还亭难以贴近。
可是,又人人都说顾还亭待他珍重。
这份感情终于在何楚卿这里成了禁忌。偏偏,他却像被这人下了蛊。
何楚卿到这么大,还没对自己的身体有过更细的了解。他反应的越过火,就越觉得自己辜负了顾还亭的好意。
何楚卿不敢妄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敢往旁边瞟。
这么一直挨到下车。
等在病房门外的兵早已义愤填膺不可自持,若非季长风走前先安抚过一阵,早提枪去截人了。
此刻看到司令来,几个人都像看到了救星,快速赶上去,道:“司令,不好了!季团长被调查局带走了!”
薛麟述没有顾还亭沉得住气,当场跳脚:“什么?!裴——”
这人平时独来独往的时候是稳重的,一跟在司令身边就要发癫。
他骂人的话快要出口,立刻咽了回去,成了一句“呸”,还顺带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
何楚卿透过门的玻璃,去看屋子里。
何辰裕安静地坐在那儿,毫发无损。
他心安了。
“原因呢?”顾还亭问。
“说是...”士兵们想了想,“什么放人进了市长家。”
说来,这事顾还亭知道。季长风是跟在他身后进的葛存肖家,恰好碰见翠烟带着红雨楼几个小戏子去取落下的装扮,行到正门,以几个人的力量难以为继,便求守在门口的家丁从角落里放他们进去。
家丁不肯,偏要他们绕远走偏角门,季长风上前去说了情。
本来不是大事——如果没有翠烟行刺裴则焘的话。
“是我的错。”何辰裕伤口处理完毕,缓缓走出门来。
他唇色和面颊一样苍白着,说:“是我非要用那一套新的头面。翠烟她...同我说过,还说想请人喝茶,但那兵很有规矩,立刻回绝了的。本来...”
他又想起了翠烟的死。
何楚卿抚了抚他的后背,却在留意着顾还亭的反应。
司令显然是生气了。他才从裴则焘手里护下何辰裕,扭头却让他把季长风带去了。
这很明显是一个流党妄图暗杀裴则焘的事件。
何楚卿兀自想着,迅速把这件事捋了一遍,问何辰裕:“翠烟是...流党,这事你有觉察吗?”
何辰裕摇了摇头:“闻所未闻。不过,她有个哥哥,两年前死于调查局之手。她是什么时候...和那些党派有瓜葛的,我完全不知道。”
“翠烟这个人,在你身边做了多久的事了?”何楚卿又问。
何辰裕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是自嘲地笑了一下:“从我被拐那年,被卖进红雨楼起。”
他没提何楚卿,何楚卿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翠烟和流党有关系,又是何辰裕的身边人。
难道他捡到的那枚徽章也是她留下的?
还有一个问题,流党要除掉裴则焘,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场合下?
方便浑水摸鱼吗?但内外都是士兵,难度加倍。
还是...又和顾还亭有关?
想到这,何楚卿在顾还亭预备离去前,先上前一步挡去了司令的去路。
他攥住了司令的上臂,壮着胆子看进他的眼睛里。
他一伸手去碰,顾还亭就条件反射地想躲。
司令的手臂肌肉已经绷了起来。
天知道他把那次虚无缥缈的吻暗自回味咂摸了多少次。对何楚卿这人,是又爱又怕。
何楚卿觉察到他的退避,当即就想撤手。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敏感,只得硬着头皮维持着,说:“司令,你要去调查局?”
顾还亭道:“我做什么需要提前知会你?”
司令口吻非常不妙。薛麟述凑的最近,以往的经历告诉他,如果此刻面对顾还亭的人是他,这时候绝对不能再开口说话。
他先往后挪了两步。
看来,这次的架吵得很严重啊。
如果是以往,何楚卿知道司令凶他也是为他的好,并不害怕。但这次,心虚作祟,他莫名其妙地从口吻里解读出一点厌恶。
感情的确是人的三寸。他有一瞬间竟然委屈地想哭。
何楚卿逼着自己不想那么多,继续说:“我和你一起。”想了想,他还是软弱地加了一句,“行吗?”
顾还亭挪开目光,不理会。
这就是不行的意思,而且嫌他多事,即刻就要走。
情急之下,何楚卿把心一横,索性上前半步,在司令耳边道:“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你——别推我,否则我现在就亲。”
顾还亭抬了一半的手又放回去。
不得不承认,他要是耍这套,司令真拿他没辙。
“军队的事,你去做什么?”顾还亭只得收了脾气,淡淡的目光又落回他身上,问。
“红雨楼的人都在调查队,我平日里是没有和裴则焘说上话的机会的,只得趁这一次。”何楚卿有理有据地道。
顾还亭听到这里,剑走偏锋地有点欣慰:“你想救人?”
何楚卿在编瞎话上从来不打怵,要多笃定有多笃定地“嗯”了一声,道:“抓走红雨楼的所有人,实在是太没道理了。即便只能多留下他们半条命活,也是好的。”
司令终究还是妥协了,无奈道:“来吧。”
说实在的,红雨楼所有人都被抓进了调查局,如果真能查出来其中有流党,何楚卿还要多谢裴则焘。至于红雨楼其他人,是死是活,往后如何,何楚卿的确会替何辰裕照料他们。
其余的,虽然叹惋,但到底没有除掉亲近的人身边的隐患来的实在。
联众国调查局总部设在虹海,主要是因为相比起南宁,虹海沿海,贸易和经济都是全国的顶尖,更是和多国往来的枢纽。
虹海名声在外,在国际上更是享有声誉,没有比在虹海立威更合适的地方了。如今,虹海抓流党的力度,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偏偏也是因为这一点,流党最爱往虹海扎堆,宁可用自己人的尸体搭梯子,也要堆出一个自己党派的知名度来。
联众国调查局的大厅倒是气派。一色红木地板和楼梯,往各个部门都四通八达的。
司令一进门,就有人立刻认出了他,前去通报。
顾还亭和何楚卿没进会客室,而是等在门口。
大敞的门口吹入徐徐的风,真能一亲春日的芳泽。
顾还亭忽而对他说:“其实当年,季长风为了躲避谢原礼,才进17连的时候,倒不是这个性子。”
这事太久远。
顾还亭又和他泾渭分明多日。
何楚卿想了想,才回:“我倒没觉得。他在净堂帮踢我那脚,和选拔时候一样疼。”
顾还亭面色和煦了一点,接过前话:“当年,谢原礼倒也算得救了他一命。季长风虽然知恩图报,但和恩人算得很清楚,绝不肯多做一点。”
纵然是何楚卿已经不在军中多年,也能看出季长风在司令心里的重量。
“司令。”何楚卿说,“不论是对虹海人民,还是对你,季团长都有一份情义在。为情为义,他都甘愿走这一趟。更何况,有你在,他就不会...”
何楚卿有一箩筐安慰司令的话想说。
顾还亭却打断了他:“你觉得这份义气怎么样?”
何楚卿收住了话。
司令漏了破绽,终究还是把这话题拐到了他们之间的龃龉上。这恰好能够说明,顾还亭一直没有淡忘这件事。
转头一瞥,正有人往这边小跑着迎过来。
顾还亭轻轻放下前话,笑着说:“也罢...”
何楚卿没有看透司令这细之又细的心思。
那边已经有人走来招呼:“司令,裴局长现在正在亲审嫌犯,劳烦您去地下审讯室跑一趟。”
二人跟着那人走下楼梯。
地下室阴潮,泛着寒气,让人一踏足就打了个冷战。
水门汀的地面,洗刷过多次了,还冒着血腥气。
这是个令人胆颤的地方。
顾还亭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上,顺便挽起了袖口。
走到审讯室门口,那人回头拦道:“抱歉。裴局长说,只叫您一个人进去。”
顾还亭偏头朝他留下一句:“在这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