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了一圈。发现刚刚还让她战战兢兢地搭话的男人,现在满面春风。
她是这风月场上的老手,便知道两人交情颇深,是拿她打趣。
她便端起酒杯来,和何楚卿碰了一下,柔弱无骨地扶在对方肩头,笑道:“你刚多大?倒是也懂得调情?”
“这很难懂吗?”何楚卿喝尽了杯中酒,说:“从虹海到玛港的风月场,我都去过了,没什么稀奇的。”
他话说着,却狎昵地看向司令。
舞女打趣道:“那你可要好好教教这位大司令,方才可是对我爱搭不理的呢。”
“我教你——”何楚卿起身来,向司令走了两步,说:“如果是第一次见面么,”他朝着司令沙发靠背上一依,“就问司令‘能请我跳一支舞吗’?”
顾还亭看他如何表演一套十三招。
“如果像我这样,和司令是旧相识,那么就可以说——”何楚卿垂下眼眸,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说:“许久不见,我实在想你了。”
虽然是再重逢,顾还亭到底觉出些何楚卿态度的不对来。
他愣了一下,边喝酒边故作不在意地道:“可叫我多活几年吧。”
二人听了这话,很快便笑成了一片。
舞女有眼力见,撂下酒杯说:“那么,先生们,你们聊。”旋即扭着腰肢走远了去。
何楚卿消停下来,大马金刀地贴着司令坐。他像无意似的揽着司令肩头,说:“这人是市长介绍来的?”
顾还亭跟他碰了一杯,说:“大概率是吧。”
“不过,元廊。方才我见你的确不解风情,也太费人家姑娘的心意了。不是你教我的吗?旁人的心意,最好不要辜负。”何楚卿原本开着玩笑,忽然轻声道:“而且,我才说的是真的。”
顾还亭沉默了片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话说着未免...太肉麻了。”
何楚卿又嘻嘻哈哈笑了,又给司令倒上一杯酒。
顾还亭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仍旧有怪异。
何楚卿愿意主动来找自己,那么关于何辰裕的事情,他就已经说服了自己。但他总觉得,何楚卿对他的态度不似从前。
一字一句之间,像在撩拨。
顾还亭又和他一起喝了一杯。
司令心胸本就不坦荡,不敢多想。
何楚卿仍半揽着司令的肩,低声在耳边道:“郁瞰之是受司令的命才来的吧?你怀疑祠堂是岳先生藏匿烟土的据点?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你,司令,没有这回事。还有...”
顾还亭偏了偏头,躲开他的气息,抬眼看见舞池里的葛存肖正一阵阵地往他这边瞟。
对视之间,二人不约而同地给了对方一个虚假的笑意,又相互错开了。
何楚卿仿若未觉,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我得叫你有个准备。不然,你非得要我的命不可。”
顾还亭哼笑一声,说:“很有意思,说来听听。”
“我绝对不会让你再伸手下去了,元廊。”何楚卿正色道。
顾还亭偏头看他,眼中似笑非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来找你无非为此。”何楚卿和顾还亭拉开了点距离,再度给司令倒酒,说:“何辰裕的事情上,你已经帮了我不少忙。我当时那么对你,是我一时偏激。这些日子没得相见,我左思右想,到底能为你做些什么——元廊,我能为你做的,最好是这个。”
顾还亭这才觉出他是认真的,回道:“什么为我好?是我动一步,你拦一步?那可真是...太感谢你了,焉裁。”他无不嘲讽地道。
说到这,他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葛存肖,发现那人仍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边。
何楚卿立刻敏锐地道:“我晓得了,我们不妨换个地方谈。”
顾还亭说:“我可未必愿意和你继续说。”
“你愿意的,元廊。”何楚卿朝他狡黠地一眨眼,说:“你也很想念我,我当然知道。”
否则不会这么沉不住气地叫亲兵来插手祠堂的事。
顾还亭被戳穿了,无奈地先他一步站起身来。
何楚卿拽了他一把,说:“去楼上第一个洋台,怎么样?”
语毕,顾还亭没回话,状似谈话结束,悠哉悠哉地上了楼。
穆孚鸢和葛存肖虽然在舞场的两端,却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视线。
何楚卿仍独自坐在那儿,婉拒了一位女士跳舞的邀约,百无聊赖地又喝了些红酒,这才有些头脑发昏地站了起来。
二楼洋台被厚重的呢子窗帘挡住,偶尔有幽会的情人钻进几个洋台里说些不能为旁人所闻的话,再偷偷地交换一个甜蜜的吻。
何楚卿想做的事,阻拦顾还亭更深入虹海黑市是一环。
另一环,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从自己亲弟弟这里好好入手查一查司令身边流党这事。只有第一环越吸引司令注意,第二件事做起来才越方便。
而所谓的吸引司令注意,无非更会激发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
但他不能把顾还亭越推越远,那真会要了他的命。所以还有一件事——是私心,也是欲念,他要让顾还亭的心思在他身上,更多、更多一些。
何楚卿掀帘而入,洋台上的烟味儿就卷了他一身。
顾还亭见他来,立刻碾灭了烟。何楚卿将手里的酒杯递过去,撑着双臂背靠在瓷质栏杆上。
顾司令平日里油盐不进,倒确实肯为了他的一番话乖乖等在洋台。何楚卿的念想泛滥成灾,他像个怀里揣着玩具的孩子似的,眼睛晶亮。
顾还亭虽然接过了酒杯,嘴里却不宽宥:“少喝些酒。”
何楚卿不管不顾地跟他碰杯,说:“又管着抽烟,又管着喝酒。你这么老套,谈得上新式恋爱吗?”
“那你呢?”顾还亭顺着他,仍是喝了两口,才说:“你非管着人恋爱结婚,是什么癖好?”
何楚卿笑了笑。他混沌的脑袋让阵阵春风一吹,偏更拎不清了。眼睛架在鼻梁,总是往下滑,他不耐烦了,用手一勾,不小心甩掉了地上去。
“...这就喝多了?”顾还亭就要去拾,却被何楚卿抓住了手肘。
何楚卿说:“无碍,不要也罢。”
顾还亭就真没管。
司令一只手臂撑着栏杆,有些好笑地看他:“方才不是还气势汹汹地说要让我在虹海寸步难行吗?就这么寸步难行吗?”
何楚卿有点醉意,但不多。
他纵横在这酒场里这么些年,被这点酒撂不倒,却足以剑走偏锋地给他壮了胆。
何楚卿满含笑意的桃花眼毫不遮掩地盯着顾还亭瞧。
司令被这小空间里蒸腾起来的暧昧熏花了眼,一时蒙昧,沉湎其中。他很快躲闪地撤回视线,才留意到窗帘内透过阵阵的管弦乐。
偏这露天阳台里,风声遍布,他自己的心跳声充作雷响,振聋发聩。
何楚卿忽而道:“你还记得你喝醉那日的事吗?”
顾还亭自如了一点,说:“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再喝下去,倒是可以报复回来了。”
何楚卿没理他的调侃,继续认真地说:“你说起我的眼睛,元廊。”
顾还亭完全不记得这话,惊愕的抬头去,又撞进了何楚卿目光中的陷阱里去。
“你有弱点,大司令。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如果我要利用,那阻拦你实在好办。”何楚卿虽然错过视线,却仍蛊惑似的低声道。
顾司令昏聩。他贪婪地欣赏着何楚卿在月光下瓷白的脸,略上挑的眼尾、柔和的鼻梁线条和看起来软弱可欺的嘴唇。
最后,他收敛下视线,说:“是什么?倒是也叫我明白明白,我有什么弱点。”
何楚卿引着他又喝了口酒,笑着略昂起了脸,看向他说:“我啊。司令,你别嘴硬。你在虹海最大的弱点,就是我。”
顾还亭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何楚卿此刻竟朝他抬起了手,循循善诱地划过司令的一侧下颌。顾还亭不觉又低了点头,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看着何楚卿的脸近在咫尺。
顾还亭脑袋里突然晃过那日酒醉之后的画面——
他做了些错事。他的确做了的。只不过,第二日早晨,就叫他给忘在了脑后。
顾还亭给自己强行叫停,略退了一点距离。在彼此酒气的纠缠之中,正盘算着如何不知不觉地撤出这个极其容易犯错的范围。
司令说:“在这虹海,我的确最在意你。但这并不说明——”
“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来寻你?”何楚卿打断他道,“郁瞰之来的太冒昧。你大可以不关心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找一个我不认得、不了解的兵,强行把祠堂搜寻个遍,我拦不住。你却非要找你放心的、绝不会对我安全有威胁的、进退有度的人。是吗?”
被他看了个底儿掉,顾还亭没说话。
何楚卿蓦然仰起头来,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顾还亭愣住了。
一时间,他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司令后退了一步。这个似曾相识的举动,让他一下明白了当日在凤鸾府门口,何楚卿后退的深意。
他——他从那时候就——
何楚卿的攻势不松懈。他抓起司令的手,从指间吻到了手背,而后缱绻地蹭在脸颊。
顾还亭不知该作何反应,何楚卿抬起的眼眸像一只猫,他自顾不暇,自然也没留意何楚卿牵住他的手也在细微地抖着。
顾还亭没躲,他大脑空白一片,还没有掂量好怎么反应。
何楚卿借机便将他退回的那点距离追上,一只手臂撑在司令身侧的栏杆,一手轻轻按住司令的肩膀,再次抬头亲上了他。
顾还亭试到何楚卿发凉的舌尖,立刻推开了人。
他保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咬牙问:“你发什么疯?”
明明没怎么动作,何楚卿却疲惫地喘了两口气,然后才故作游刃有余地说:“怎么了?葛存肖给你的人,男的女的你都没敢碰。恰好我有这份心思,不是很正好吗?”
“我不是不敢...”顾还亭蹙眉道。
“你是不感兴趣。”何楚卿抢着说。他紧张的腿发软,却没敢松懈一步,仍是强硬地要去拉司令的手,“你对他们不感兴趣,那对我呢?你喜欢我的眼睛,元廊,你也想吻我来的。你都忘了?”
何楚卿才是忘了。他曾经最怨恨别人夸他长得赏心悦目,今日却拿着这点资本来博得司令的欢心。
“我那日喝醉了。”顾还亭撤回手,他的眼底没有一点余地,“如今你也是。”
“...我没有。”何楚卿仍强撑着说,“我根本就没醉。我对你早就有心思了,元廊。不然我何苦问你许多遍?你今日要我,往后什么结局都不用你承担。你要结婚,我就退回原位,好好的继续跟你当亲兄弟手足。这还不行吗?”
何楚卿明明是在表白,没多说一字,就偏把司令惹得越加恼火。
什么叫‘什么结局都不用承担’?
顾还亭冷静下来,更笃定了想法——何楚卿是近日跟他过于亲密,又年轻,难免一时兴起。他有兴致,想亲就亲一口,但是顾还亭不能。
他今日纵容了何楚卿的玩心,往后在虹海动作困难倒是次要的。等到何楚卿人格成熟了,有处理自己感情的余地了,他们又怎么面对彼此?
还是就此分道扬镳?
顾还亭一向清醒,他对人心的莫测越笃定,他自己的心就越定。
他宁愿放弃这一晌贪欢,只为了守着这随心所欲行事的人久一些、再久一些。最好久到他黄土埋骨,再无能为力了为止。
“你倒是会打算。”顾还亭冷声道,“只是可惜,我对你没什么兴趣。酒后的话信不得,等你清醒了,也好好掂量掂量。如果你的打算不合我意,那往后...”顾还亭说,“我看你就真的不必再见我了。”
司令撂下这话,掀帘离去。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让司令系数驳回了。
何楚卿想起方才自己不值钱往上贴的模样,微醺的一点酒也清醒了。他不傻,倒是知道司令到了这一步还是为自己好。
他吹了会风,看见楼下司令的车疾驰而去。
何楚卿强打起精神,觉得司令心肠太软。
就这样吗?不,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