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辰裕?是何方神圣也?
如果不是看到这封信,何楚卿都懒得细想,现在才觉得这名字熟悉。是朗朗上口,而非有过故交的熟悉。
何楚卿去翻看信封,发现顾还亭根本没拆开。
这又是为什么?懒得看?还是没来得及?又或者,顾还亭压根不想看。
何楚卿暗自把这人记下了。
到目前为止,何楚卿还没找到任何别的信息。晚宴上的疑点,难不成就一个何辰裕?
何楚卿继续翻找抽屉里其他的文件。找到最后,有一份合同。
为了节省时间,何楚卿直接跳过诸多细则,翻到最后签名处...
这字写得很潦草,但何楚卿还是凭借一个姓氏辨认出来了那个名字——周似玄,另一方显然是顾还亭的遒劲字迹。
何楚卿蹙起了眉毛。
顾还亭和周家又是怎么搭上关系的?他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二人还有交集。
他往回快翻几页,正要去探个究竟,却听见一楼传来了几句人声,正门一开又一关。
有人回来了。
顾还亭不会在这个时间回家,只会是薛麟述。而且,八成是来取文件的,那就必定要来到书房。
何楚卿合上文件,动作麻利地将所有物件按照记忆里一一归位,而后轻手轻脚的把抽屉再度上锁。
听见“咔啦”一声,他总算松了口气。门外,上楼的脚步声也已经近在咫尺。
待到门开,何楚卿已经气定神闲地背对门口,立在一幅画作前。
他往日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被迫之下才头一回好好欣赏。画上的山石像树木一样,颗颗分明地林立着,一丛一丛地,不说奇形怪状,也属人间罕见。楼阁其中,不过点缀。
何楚卿有意没回头去看,像出神一样对‘薛麟述’说:“司令书房中的画作都不是凡品,你看,这幅画描绘的场景就不寻常,哪里能有这样的仙山?”
来人没回话,而是走近了些。
何楚卿刚觉出不寻常,就听对方说:“你倒是有眼光,这幅画作确名为仙山楼阁。”
...不是薛麟述。
何楚卿一回眸,看见是顾还亭立在身后,眼里的诧异毫不遮掩。
何楚卿想起几日的两厢躲闪,无不委屈地故作奉承:“啊...司令,别来无恙啊。”
顾还亭扫了他一眼,和以往没不同,就像几日里暗自的较劲不过是何楚卿多心。
“说说吧,你没事来这儿做什么?想找什么东西,我来帮你不是少费很多功夫?”
这人对他说话半点不委婉,那点不客气都快怼到何楚卿眼前了。
司令还在生气,气的无非还是他一身伤就要奔到岳为峮身边去。
何楚卿为自己单枪匹马就能把司令逼得兀自生闷气而喜悦,才咧出一点笑的痕迹。
顾还亭踱到书桌旁,扫了两眼台面,说:“还是已经找过了?那么,你对于你找到的,还满意吗?”
何楚卿:...
“元廊,”何楚卿叹了口气,灵光一闪,说:“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仍是几次三番得不着相见,叫我很是难受。”
“倒是可以不在同一屋檐下。”不知怎的,顾还亭更冷了,“如今,穆家正趁人之危,妄图以我同岳为峮不对付之由,从岳为峮手里抢些生意。但是,葛存肖不吃这一套。如果岳为峮身侧有你在,一定不成问题了。”
何楚卿在近日和岳先生通的书信里知道这段故事,冷笑道:“岳先生再受你牵制,也是一时的。你此次就算能令岳先生瘸腿断臂,先生终究也是比穆公一个快要败落的世家强。那些世家,又有哪个是能独当一面的?”
顾还亭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地勾了一下上锁的柜子。
锁没开,柜子仍是牢牢的锁住的。那么,何楚卿这话到底在不在试探他和周家的关系?
“你想的未免简单了。焉裁,”顾还亭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必定有他的理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何楚卿偏和他对着来:“死而不僵吗?方家大少爷昏聩,老爷子抽福寿膏抽的成日里人事不省,几个姊妹在演艺界有些名气,但就像穆孚鸢,安身足以,却不能光宗耀祖。别说是岳先生,就是我想要方家怎么样,方家十年之内就会倒下。穆家,无非多一个还算清醒的穆老爷子罢了。”
他心说,顾还亭就算再能耐,也才立足虹海,难不成还能比得过他?
顾还亭眉毛一挑,不置可否:“那你就叫他倒一个给我看看。”
唉,何楚卿一时糊涂,竟然又和司令顶起嘴了。
他舒展开眉毛,刚要嬉皮笑脸,就听顾还亭继续说:“你到底还有事没有?没事就出去,腿脚利落了就离开。从今往后,不许随意进入书房。”
又被一顿呵斥。
何楚卿心里一瑟缩,倒是也晓得,要是真就这么走了,往后再同司令转圜更难。
他厚着脸皮凑过去,讨好地说:“元廊,你别生我气了。我们不说那些——你岂非不晓得,我心里仍偏着你,就像你心里偏着我一般。”
顾还亭对着何楚卿,凶也凶的很有限,只用手肘推开他一点:“谁跟你生气?说正经事,不要扯些有的没的。”
何楚卿看出司令心里的柔意,偏抓着着他胳膊搭上肩膀,低声说:“我真没乱翻...不,我就翻了中间的抽屉,看到了你的家书。我只知道是家书,没有擅自看内容。我本来是想来这儿找几本书,忽而想起了你要帮阮钦玉找那日宴会上的流党疑犯,这才翻看的。”
司令拿他没辙,半晌才问:“...要看什么书?”
这法子奏效,何楚卿打起了感情牌:“从西北离开后,我其实一直在学着认字看书。书么,看不进去什么之乎者也的,只会看些白字小说。”
顾还亭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既然这么把我的教导当成回事,怎么身手不见长?如果如今再叫你去选拔十七连,恐怕连半个钟头你也在场上待不下去。”
“你要是想我在身边,不是一句话的事吗?”何楚卿狡黠地道。
“我要你有什么用?”顾还亭心里吃这一套,面上不肯承认,“叫你给我搭配衣服和首饰吗?”
司令嫌弃起抓起他扣在自己臂弯上的手,那手上早就花花绿绿戴了一堆晃眼睛的什物。
何楚卿偏要黏他,不由分说地十指相错,强硬地同他彼此相扣。
亲密接触之下,又满足了何楚卿心里迫切的渴望。他仍是不清楚这算什么,总之顾还亭偏向他,他就胆敢以下犯上,甚至不必非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
顾还亭的脸色霎时变了,挣了挣手,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松手。”
司令竟然又有些生气了,何楚卿没反应过来:“怎么了?我硌疼你了?”
顾还亭将他的手指掰开。挣脱开来,才回眸看见何楚卿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司令忽而明白过来,是他反应偏激了。
这回,他不软也得软下来,安抚似的拍了两下何楚卿的手背,才彻底松下去,说:“你到底明不明白,有些举动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何楚卿讪讪地,有些怕他,缓缓地要收回另一只停留在他肩头的手臂,问:“对你也不行?”
顾还亭点点头,狠心道:“对我也不行。”
“那...”何楚卿觉得失了面子,赌气道:“对你有什么不行的?大家都是男人,避讳个什么劲?”
这人无理取闹。顾还亭看着他,反唇相讥:“不是你说对权贵好男风的癖好了如指掌吗?都是男人,不是理由。”
“哈!”何楚卿撑着桌子,有意气他道:“这有什么?方家大公子还曾想亲我,要是自己心里没什么,做事当然不用避讳。”
这话的一字一句都点在顾还亭心上。
他大惊之下,在空中抓住了何楚卿刚从他肩头抽回去的手腕,说:“谁想怎么?那你叫他那么做了吗?”
想起方砚于,何楚卿都直犯恶心。
但他看到顾还亭急,更来劲地道:“关你什么事?真是朋友,亲一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顾还亭叫他气笑了,松开手道:“好,你说的有理。我倒觉得当你朋友的权利太大,承受不起。”
何楚卿见没能叫他怎么失态,更恼羞成怒了。横眉竖眼地就要说出越发大胆的话来。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阿圆在门口就能听见里面依稀的争吵,没进来,隔着个门通报道:“司令,有个叫何辰裕的先生,说是有事要找您。”
顾还亭霎时平静下来,才发觉俩人吵得有多不可理喻。
何辰裕早先就给司令来过信,顾还亭没看。他和何辰裕没交集,何辰裕无非是为上次的事情讨好他,司令理都懒得理。没成想,他还找上门来了。
要是自己不在,岂不是叫何楚卿给碰上了?
当务之急,是千万不能叫何辰裕同何楚卿见面。
何楚卿只见司令的表情缓和下来,试探着问:“何辰裕...究竟是谁?”
“没谁。”顾还亭不由分说地隔着门道:“阿圆,叫何先生离开,我今日忙着,不便见他。”
阿圆在门外难为地扭捏了片刻,回:“何先生早说了,您不去见他,他就要去找一个人。”
当然是要去找何楚卿。
何辰裕很会拿捏人,司令一早知道他们的血缘,却没引何楚卿和他相见,这回当然是司令的错。
顾还亭太阳穴跳了两下,只好说:“...带何先生去二楼会客室等我。”
眼前,何楚卿还定定地看着他呢。
顾还亭想把人劝回屋去,和声道:“是我的一个旧友,近日才回虹海,邀我叙旧。”
何楚卿说:“你这位朋友很有名气吧?这名字我像是听过。”
顾还亭淡淡地道:“是个有名气的青衣,他的名字全虹海各个阶级都在传颂,你听过很正常。”
“哦?”何楚卿继续说:“那我就是早晚要认得他了,不如引我一见?”
顾还亭叹下一口气:“改日吧。改日一定介绍你们认得,今日有些要紧事。”
何楚卿见他不太避讳,心里松懈下大半,道:“那好。”忽地又说,“你们谈,我不耽搁你的事。但等你们谈话后,再寻我如何?”
他想起那封信件,总惴惴不安。何楚卿并非要见这位姓何的,这一句也是试探。
顾还亭说:“当然可以。你在这里等我。”
何楚卿这才放下心。
顾还亭出去时候,何楚卿恰在门边一瞥而见来者进到对面会客室的背影。
这位何辰裕身量纤纤,确实有风骨,不愧为传颂。他一身素色的长衫,更显得仙风道骨的。就连何楚卿这等不太通诗书的人,也下意识念起一句诗词来,叫“公子只应见画”。
一瞬间,他说不上受什么牵引,情不自禁地向前迈了一步。
下一刻,顾还亭就合上了门,断了他这点念想。
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对这位何先生生出点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顾还亭进到会客室的时候,面色不虞。
何辰裕早就从阿圆口中探出来还有旁人在顾公馆,此时也不难猜出是谁了。他有些抱歉,低眉顺眼地道:“...对不住,司令。我不是有意挑这时候来的,只是给您的信笺,许久没有回信。”
顾司令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坐下来。阿圆已经为何辰裕和司令都斟好了茶,二人相对而坐。
司令平心静气地道:“我不必看,也知道你所求是什么。”
“司令。”何辰裕正襟危坐道:“您权势滔天,勒令虹海不许我上台抛头露面,虽然也给了我红雨楼不少钱财补偿,但是司令,我何辰裕以戏为命,不是只要不愁吃穿就行的。”
“我并非不许你唱戏,何老板。”司令说,“只是不许在虹海。”
何辰裕气道:“警察局那方尚且还没查明,您根本不许我离开虹海!”
“先委屈您一阵,有什么问题?”顾还亭霸道地道:“你一旦登台露面,何楚卿就会有同你打照面的危险,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不敢冒险。”
何辰裕喝尽了茶:“如果您一直限制我登台,恐怕我就要自己去寻他了。司令,你明明知道, 我根本不想同他相见,就算登台也会避免。”
“擅自见他,你可以试试。”顾还亭冷道。
何辰裕触及他的目光,不敢相迎。他急了,口不择言去威胁司令,实在是走错了路。
何辰裕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骄矜地回视他:“...我同意在水落石出之前不登台,但您必须给我红雨楼一个保证。”
顾还亭没笑:“如果你清白,我为你们整个戏班子在凤鸾府搭台。”
“...届时,不要叫他知道。否则,我倒是不介意现在就叫他知晓,即便您要了我的命。”何辰裕复杂道。
顾还亭没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