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盛予其丢在他口袋里的徽章还没来得及处理,何楚卿闻此,眉头一皱。
两位警官在杂物间忙碌,阮钦玉和四个男人站在洗手台前。
虽然是男士洗手间,阮警官倒是适应能力很强,一点没觉得怪异。
何楚卿和盛予其交换了个眼神。
盛予其道:“我先来吧。”便借机挡住了阮钦玉的视线。
在现场停留过的人,又不幸被阮钦玉抓到要搜身的,满打满算就他们俩再加上个薛麟述。顾司令虽然也闻风赶来,却不在搜身范围内。
这搜身确实是走个流程,阮钦玉当着另外两个警官的面,不得不做。
那也不可能把流党徽章展示给阮钦玉一个背地里搜捕流党的警察看。
顾还亭一直立在何楚卿的斜后侧,两人的氛围一直不太妙,何楚卿一时没敢看他。
此时,避无可避,何楚卿偏头先扫了司令一眼。
顾还亭本欲上楼休息,自己的招待宴会上来了这么一出,总要以表关照。受了何楚卿这一眼,又是在搜身这节骨眼,顾司令倒是很快会意了。
接着,何楚卿便故作张望,挡在了司令正前方,而后反手摸上了顾还亭的腰腹。
顾司令不适地轻轻“啧”了一声,也配合着没躲。
何楚卿头没转,依旧面朝着前方,司令只能看见他毛茸茸的脑袋瓜。他背过去的手胡乱摸索,试图找到司令的口袋。谁知,平日里看着那口袋多的像累赘,却怎么也摸不到一个。
何楚卿的手攥着,柔软的手掌边缘和利落的手骨的触感,即便隔着军装也能试到几分,还隔绝了那点粗鲁的力道。顾还亭被他这一顿不自知的撩拨弄得心烦意乱,索性用手掌将他的手包住。
那干燥又温暖的触感让何楚卿一顿,而后才将手中的一团手帕递了过去。
司令将那团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塞进自己的口袋,尘埃落定。
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搜身,阮钦玉盯着何楚卿那张脸看了一会,忽而道:“我觉得你...有点眼熟?”
对于阅人无数的阮警官来说,这个“眼熟”已经是她对这张脸有过极其深刻的印象的证明了。
盛予其隔岸观火,何楚卿满不在乎地回:“像哪个电影明星?”
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令阮钦玉更加熟悉,于是信口拈来道:“可能吧,弟弟,你确实担得起。”
何楚卿偏过头去,沾沾自喜地朝着司令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来。
司令才骂过他一顿,只淡淡地扫过一眼这记吃不记打的混账,才道:“接下来的工作便劳阮警官您多费心了。”
几年不见,即便是成了大司令,顾还亭还是不失半点礼。
阮钦玉脑袋里本来就只记得司令的好,冲他笑着点了点头:“您去休息吧,顾司令。现场勘测完毕后,我们会有专员前来监守,请您和岳先生放心。”
临别前,她目送顾还亭和何楚卿一前一后出去,这才闪过一点玛港办案的零星碎片。
岳为峮在四楼专门为司令留下了一处僻静的套间以供休息。
何楚卿刚临危受命给司令。这东西虽然不得不拿回来,到底也有些不好意思张口,只好跟着司令一同上了楼。
俩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上了半层楼梯。
盛予其和薛麟述已经各自散去,这空间崎岖而逼仄,快要把何楚卿肚子里那点算盘逼的消失殆尽。
他正急,顾还亭却反手朝他丢了个物件。
何楚卿下意识接过来,发现是那枚手帕包的严丝合缝的徽章。
司令脚步没停留,就像随手扔了个垃圾。不过,当然,司令倒没有信手乱丢的癖好。
这手帕好像还残留着顾还亭手掌的温度,像他握住何楚卿的手的那一刻。不是单纯的递交,更是会错了意的十指相扣。
军靴妥帖地绑住司令的小腿,顾还亭的腰脊笔直,他身为军人的习性已经深入骨髓,行走姿态干净利落,和整个背景色落落寡合,容不得一点含混。
何楚卿有功,竟然能从这样不苟的军官身上侥幸博得不分对错的偏向。
他看着顾还亭的背影,生出一点自知的向往。
你在妄想什么?
是想肆无忌惮地贴住他的脊背,再去抚摸他的肩胛?
何楚卿被自己惊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话,转身下了楼。
三楼的楼梯口处,阮钦玉靠在栏杆上,像是恭候:“何楚卿,是你吧?在玛港的时候,我们打过几次照面。”
何楚卿从善如流地笑道:“阮警官,时隔多日了,你还要拿我归案?”
阮钦玉也朝他微笑:“小子,我没有自己给自己加班的雅兴。不过,你就不想知道当年你们运货的船只被炸,后续如何吗?”
进了精心为他准备的套间,司令原本浓厚的倦意竟然被驱散了。
躺在床上,怎样努力都是徒劳。楼下的车灯偶尔晃着天花板,司令靠数它晃过的次数催眠。
不知过了多久,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外一丝窸窣的声响。
那声音很细微,又是在这等临近晨昏交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该陷入沉睡了,连车流人语声也遁形。如果不是司令失眠,恐怕他也未必能听见。
那像是墙皮毕剥地掉落,常人听久了恐要疑心自己有妄想症。
但顾还亭不。他非常确信,有人在扒他的窗台。
司令翻身而起,轻巧地落在了窗帘后,静候这不速之客。
但真的是为他?
顾还亭虽然知道自己一定也是什么人的眼中钉,但估计还没有谁大胆到派人来暗杀他的地步。
不过,他房间斜下方就是三楼洗手间,而何楚卿又刚好藏了个物件。
是有人要取那东西?
只是一种可能性,又或者像三楼洗手间那样的杀人行动仍在进行。这里鱼龙混杂,下一个目标指不定是谁。毕竟,住在四楼的不止他一个,此人或许只拿他的房间当成一条必经之路罢了。
不多时,便翻身上来一个纤细的人影,轻巧的像一只猫,落在了他的阳台上。
看人影倒无法分辨是何人,顾还亭连在场的宾客都没认全,更别说是外派的杀手。
此人谨慎地立刻轻手轻脚躲在洋台门边,仔仔细细地隔着阳台门望了一圈室内。
司令的被褥早被顺手扯平,他在外入睡时候也没有脱军装,因此,看起来倒和没有人踏足一般。
这人的身手异常好,是个练家子。深浅不谈,他的动作格外轻巧而富有美感。
不速之客拉开阳台门,躲了进来。
他并非要在此停留,无非是借道去往楼内,就要奔着门口而去。
此时,他猛然觉察到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顾还亭没给他时间缓冲,一脚踢向对方的膝盖窝,而后一拉一扯,就将人死死压在客厅桌台上动弹不得。
这人倒也识相,只挣扎一下就明白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索性束手就擒。
小偷的手臂纤细,一看就知道年纪不大。
顾还亭没空和他兜圈子,便问:“什么人,做什么的?长话短说。”
那人自嘲地笑了两声:“原来是您,顾司令。早听说您身手了得,我还当有多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顾还亭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门外尽是打手,楼下就有警察,我劝你废话少叙。”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认识的,司令。”
顾还亭早就从他这一身不入凡俗的月白长衫记起了这个人,可惜忘了全名,只说:“你是谁,对我来说无所谓,何老板。”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何辰裕意味不明地又笑了两声,顾还亭不是半点不懂,但在他言之凿凿地说出来之前,司令并不打算凭借自己的臆想就对他轻轻放过。
何辰裕也明白了顾还亭的意图,只好直说道:“何楚卿不是您知交好友吗?他是我兄长。”
这小戏子语出惊人,顾还亭微微松了手劲儿。
何辰裕又说:“他是我的亲兄长,司令。别人或许不会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但您最清楚。或者说,从见我第一眼,您就有所觉察了,不是吗?”
顾还亭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却仍是被他的直言不讳惊了一惊。
司令迅速整理了一下脑中的已知信息,问道:“岳为峮知情。他把你介绍给我,是因为这层原因?”
“岳先生体恤,想让您因为这层关系照顾我哪怕一点。我看他是想错了。我如今不过朝您恳求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您都不肯给我呢。”
这小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
听了这话,顾还亭才收了手。
何辰裕揉着自己发酸的双臂,站了起来。
他鲜嫩的脸庞映在月光下,没了青天白日的将整张脸的细节一览无余,看着与何楚卿更相似。
何楚卿有个亲兄弟,这事他从来没听说过。
顾还亭神色复杂,问:“他知道此事吗?”
“他不知。”何辰裕如常,“我是戏子,他是黑帮。连自己都保不全的人,就不必给他人添乱了。岳先生也是这么想,他一早便知道。我劝您...也不要告诉他的好。”
岳为峮做此决定一定不仅因为这个。
顾还亭没答这话,继续之前的提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何辰裕沉默片刻,忽而说:“三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顾还亭生怕他来一句“人是我杀的”。
“我以为...”何辰裕咬了下嘴唇,狠心道:“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在三楼的洗手间里,我打了他一顿。我以为他是被我失手打死的,于是翻窗进入想证实一下,后来发现不是。因为,他额头有枪口,我不会用枪。门口防备太严,二楼又全是人,我才上了四楼想找个出路,没成想翻您这来了。”
“人或许不是你杀的。”顾还亭慢条斯理地道:“但是你重回现场,究竟是为了什么...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抓嫌犯不归我管。但如果是别的,休怪我狠心。毕竟,焉裁尚且不知你这么个兄弟,即便我真要拿你怎样,他大可以继续无知无觉下去。”
何辰裕毫不畏惧:“别的——是指什么目的?到底什么样的滔天罪孽,能有幸让司令亲手逮我?”
顾还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你知道”。
何辰裕扫了一眼司令腰间的枪:“您大可以把我送到警署。以您的能力,我连挣扎的本事都没有。”
沉吟片刻,司令终于回:“你现在可以走,但是尘埃落定之前,不准离开虹海半步。如果不遵守,我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要你的命,你应该知道。”
何辰裕迟疑地问:“司令这份宽宥,是为何楚卿?”
“不,我为他的是接下来这句。”司令说:“我仍是奉劝你,最好和他一叙。你们自幼分别,彼此过的都很艰辛。当然,就算你不愿意,等到时机恰当,我也仍是会引你们相见。就是恐怕,到时候不会那么愉快,你说呢?”
何辰裕机敏,知道顾还亭是告诫他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于是点头作揖道:“辰裕明白,多谢司令提点。”
天将明,何楚卿在邻近的酒店胡乱住下,仍是怎么也睡不着。
阮钦玉告诉他,当年船只引爆的内幕恰是因为他们在船上找到了流党有关的线索,但是消息泄露,流党知情,打草惊了蛇。
何楚卿耳边回响起阮钦玉今晚告诉他的话:“相信我,如果你身边有与流党有关的事情发生,一半因为流党就在你身边,另一半是因为他们对你或者你的周边人感兴趣。当年,我们正是无法确定究竟谁是流党,才把相关的人员都控制起来,这也是我们要抓你的理由。”
何楚卿便接着问她:“白昭洋后来怎么样?”
阮钦玉无奈地道:“白家老爷亲自出面,把人送去海外。玛港行动大获全败,可悲可叹啊。”
再次回到虹海,何楚卿根本不敢跟流党搭上任何的边。
他出息了,自如穿梭在上流社会,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可这真的是出息吗?剥去外壳,他仍是缩成一团,生怕灭顶之灾哪日就轮到他身上。
他还是比不上死在雪山上的祈兴。
可这次呢?
流党肆意地在顾还亭身边引燃烟土,又出现在顾还亭的接风宴上。比起自己,他更疑心这帮人的目标是顾还亭。
如果顾还亭一朝马失前蹄,一定会千夫所指。他身居高位,恐怕会跌的粉身碎骨。
他是从何时被盯上的呢?因为那次查流党,他顶风为民说的那两句话?
流党难不成一心为民?这简直是当下最大的笑话。
又或许是司令做了什么,何楚卿不晓得的事。
他当然可以全当做自己过于敏感,但只要往这方向想一点,他就不禁战栗。
何楚卿尚且没做好插手此事的准备,但那枚徽章仍旧包裹在手帕里。哪怕他知道被搜出来就是一个死,何楚卿仍鬼使神差地...没有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