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岳为峮身侧,何楚卿要干的不多,无非是点头致意而已。
他有些惧于面对顾还亭。
几天没联系,让何楚卿像是回到顾还亭还没来到虹海的那段日子。两人天各一方,他的惦念只能聊以自慰。
其实,顾还亭这几日是不是也在等他造访也未可知,毕竟两人分离的时候氛围极佳。
何楚卿不知道堆着笑意点了多少次头,又进场了多少名流。
顾司令下车的那刻,所有的摄像头都立马调转方向,朝着他拍个不停。司令猝不及防让闪光灯晃了眼睛,借着关车门躲了一下。
许奕贞从另一侧下车,倒是颇为春风得意,凑到司令身边耳语:“我都多少年没经历这等场合了,万众瞩目的感觉还是过瘾的。”
军人们照旧穿了一袭笔挺的军装。
何楚卿上次看到顾还亭穿便服还是在玛港,不过无疑,军装是最适合他的装束,能将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衬托出来,还没有喧宾夺主到盖过司令那张英俊的面孔。
这还是司令第一次在这种场合露面,宾客们都难免探头张望。
顾还亭去同岳为峮握了握手。
岳为峮有意多攥了一会,顾还亭便给了他面子,在摄像头下客气道:“岳先生,多谢您此次为我军接风洗尘,如此大的阵仗,真是破费了。”
岳为峮笑眯眯地回:“司令的驻防军能来,实乃虹海之幸。大总统真知灼见,更令我等钦佩。”
握过这一遭,又去招呼过许奕贞。
岳为峮道:“司令,我还要在此静候来宾,就先让焉裁迎您进去,可好?”
何楚卿犹豫着和司令短暂交换了目光。
顾还亭朝他点了下头,道:“有劳。”
有劳,好一个有劳。
岳为峮让何楚卿陪伴司令,有自己的打算。当然,最好二位知交好友彻夜长谈,这更能显出岳为峮和军队的紧密联系来。
顾还亭余光之下瞥见何楚卿,敏锐地觉察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贴自己太近。
他和姓岳的有纠纷,何楚卿着手处理了此事,结果还偏向着姓岳的,司令心里不痛快。
但是流党的徽章又不是谁能变出来的,是真是假未可知,司令倒是真为流党留了个心眼。
顾还亭倒是恨不得上门去问,但既然矛盾早晚会发生,逼迫人做出一时的决定又有什么意思?
不如顺其自然。真到了关键时刻,司令倒是愿意亲手推他这一把。
一进门,许奕贞就扎向了女人堆,顾还亭又给薛麟述放了假,让他自己玩去。
在这人堆之中,何楚卿倒是有点不自在,他没敢抬眼:“司令,时间不早了,先吃点东西垫垫?”
顾还亭跟在他斜后侧,走向方桌雅座落座。何楚卿信手从服务生手中端了糕点和茶水,放在司令身前。
顾还亭到现在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有意不应他的。何楚卿难免有些心里打颤。
司令倒是乖巧地饮茶吃东西,彼此也算是坐在一起潦草地吃了晚饭,将将巴巴地弥补了那日临别前没能吃上饭的遗憾。
何楚卿撑着桌子,左手不自觉地捏着耳朵上的银饰,目光落在一旁,刚要开口:“我...”
顾还亭的视线将看未看地划过他。
何楚卿这才觉察到有人立在桌边。还是个女人,香水味清淡又别致。
“顾司令。”穿着身黑色露肩礼裙的女人递给司令一杯香槟,言笑晏晏地问:“您还记得我吗?”
何楚卿这才把她认出来——穆孚鸢。
穆三小姐妆容精致,红唇黑裙,风韵非言语可以夸赞的出,连发丝都散发着独有的魅力。
顾还亭绅士地笑了一下,接过酒杯来和对方碰了一下:“三小姐,您的耳坠我还没来得及归还。”
顾还亭初来乍到,还认得穆孚鸢?
什么耳坠子?
何楚卿一时觉出自己的多余来,才想起穆孚鸢丢香腮那日,好像还塞了一只耳坠子在里面来的。
呵,那香腮本来不大,难为司令还细致地看过一番内外了。
何楚卿不爽地想。
穆孚鸢无不娇俏地道:“那我罚您...请我跳一支舞,可好?”
顾还亭没看一眼何楚卿,起身来伸出手:“荣幸之至。”
倒是穆孚鸢,似乎觉出司令的不待见,颇为照顾地向何楚卿点了个头。
何楚卿目送这对俊男靓女远去。穆孚鸢的身高才比司令肩头高出一些,她的黑裙将身材线条隐约拢出,长发若有若无地勾上了司令的脊背。
还挺配。
舞池之中,光线暧昧。
此时乐队演奏的还是极其舒缓的小调,才刚入场,共舞的人不多。顾还亭留过学,对交际舞算不得熟稔,也是会的。
穆孚鸢搭着司令的手,司令另一只手虚虚地拢住她的腰肢。本来就是司令的接风宴,加上二人那点瞎编的‘佳话’的传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司令,您心情不好吗?”穆孚鸢轻声问。
顾还亭纳了闷了,怎么成天有人觉得他心情不好,便回:“这话是从何谈起?”
“您不知道,好多人等着同您结交呢。不过看您方才进门,神色不虞,一直没有人敢上前搭话。我便身先士卒,替他们试一趟水,或许能叫您开心些呢?”
司令无不从善如流地回:“原来只是‘试水’?”
社交场合之中恭维打趣的话穆孚鸢没少听,但顾还亭那不经意的神情和语气,反倒为这话增添了一点认真的意思。
穆孚鸢没法说服自己无动于衷,赶紧又找了个话题:“司令,您可爱看话剧吗?”
何楚卿这张脸在上流社会也算个招牌,虽然穷出身的背地里照样没少受人嘲,但当面也没几个人敢招惹岳为峮的得力干将。
权、势和出身,少哪一个都会沦为别人口中的话柄,何楚卿早就不在意流言蜚语了。
毕竟,他在这里一站,找他搭茬的人也不少。男男女女,为了各种目的,他见惯不惊。
挨个应付过两句,何楚卿已经喝了不少酒。
酒壮怂人胆。他一向看不起那些喝酒壮胆的人,如今才算明白了这意思了。
何楚卿上了二楼,凭栏看司令一会同这个老板说话,一会又同哪家小姐相交甚欢。司令已经前后去过不少次舞池了,喝的酒也不比他少。
何楚卿伺机而动,此刻也不由地感叹起来。
顾还亭看着不是个能言善语的人,平日里也净由着性子怼人取乐,竟然在这场合下还挺自如。除此之外,应对女人也格外有一套,倒是比应对男人更风度翩翩。
何楚卿完全没觉得自己是带着点偏见看人的,因为他确实从开宴就不爽快。
终于,他等到司令告辞去了洗手间。
顾还亭原本洗过了手,正要离开,却听门口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无一不在昭示着来者的焦急。
他似有所感,多擦了一会手。
再抬起眼,刚好瞥见何楚卿颇不客气地闯进来。
这人可能有点毛病,气势汹汹地就算了,来洗手间堵人是什么癖好?
顾还亭看向镜中何楚卿的那双眼睛。
谁知道,何楚卿是个缩头乌龟,临到张嘴说话的时候了,却不知道挑拣哪句说好。笃定又平静的眼睛一和司令的相撞,就忙不迭地躲了过去。
顾还亭丢了手帕,转过身来看他:“找我?”
总不该是尿急。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这小子怪清冷斯文的打扮,那点别扭把他装点的恰到好处,司令没忍住,又张了嘴:“你都不敢看我,还有什么说的?”
何楚卿闻此,作对似的看了过去,质问一般:“你...生我气了?”
司令有些头疼,这是他近期第三次听人这么问了。
顾还亭无奈道:“那我该怎么回呢?”
“有什么不好说的?”何楚卿一时急道:“是为...衡容会那事吗?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也别无他法。”
顾还亭这才觉察到,何楚卿的心思不似以往缜密。
但他没多想,继续道:“站在你的角度,我起码不会乱表忠心。”
何楚卿火上来了,故意气道:“是。谁叫师长您如今成了大司令了,位高权重,我怎么舍得放过那点可利用的旧情?”
顾还亭看了他一会,笃定道:“你喝多了。”
何楚卿笑了一下,颇为无耻地添油加醋:“事实摆在你眼前,你还不信?你心里在想什么,顾还亭?”
何楚卿气人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平日冲着顾还亭不敢放肆,今天酒劲一上来,全然忘了天王老子。
如果司令不是对着何楚卿,而是任何其他人,退一步说,如果司令对何楚卿坦坦荡荡,没有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顾还亭本绝不会在此刻被他这么轻而易举地点着。
最后上扬的语气像把司令看透了。
顾还亭不愿意和他多说,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何楚卿的本意。
对了,他本意是来道歉的,到现在谁还信呢?
司令错过他就要离去,何楚卿却胆大包天地一把扯住了顾还亭的手腕。二人之间不过十几厘米,何楚卿那双勾人的眼眸离他不过几厘米这么近,说的话却直让人想揍他一顿。
他说:“你怕什么,元廊?你有话不敢和我说?”
你有话不敢和我说?
这话在顾还亭脑海中回荡了半晌,他挣开了何楚卿的手,一把拽过他的胳膊,低声道:“看来,岳为峮真是教会了你不少东西。来啊,说。”
言毕,他强扯着何楚卿走出了洗手间的门,差点和前来方便的宾客撞上。
被他一扯,何楚卿酒醒了一半。他一边是追悔莫及,一边还有些破罐子破摔。原先是一时冲动,这回成了真冲动。
他蜷着眉毛跟司令风风火火地上了几层台阶,走进了三楼的第一个包厢。幸好楼梯就在洗手间出了长廊的另一侧,这才没引人注意太多。
宴会连深夜都没到,三楼零星几个人都站在廊上,包厢内一片漆黑。
司令松开手,开了灯,又锁了门,这才回头去看何楚卿。
何楚卿虽然怒气冲冲地,神色里到底带着一丝惊惶。司令知道他这是清醒了,说:“你再把方才跟我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跟我说一遍。你放心,你今日敢说,我就敢信。”
何楚卿当然不敢说,但他也不愿意低头:“承认我和你如今立场不同很难吗?不论我做成什么样你都不会满意。你的人有本事摸到衡容会门口,有种就别让人逮住。我既要留意别叫人抓了把柄,还要顾及岳先生,更要顾及你,元廊。我到底还要怎么做?”
顾还亭平静地回:“因为你做不到两全其美。不是每一次,流党的徽章都能叫你信手拈来。届时,矛盾一旦爆发,你又要我怎么做?”
何楚卿听了这话,愣了一下。
他怎么知道徽章是他放的?
何楚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盛予其,心里狠狠地记了一账。他哪里还有闲心考虑,这可能是司令随口诈他的。
他被这一句打了个措手不及,只顾着撇清自己,便说:“这徽章本就是你军中的东西。如果不是想此事重大,我更有许多方法解决。非要借着流党的名头,还不是为你着想?”
顾还亭的脸色变了变,这回是真生气了:“你为我着想,有话不直说,倒是费了这好大一番波折。”
完了!他怎么忽略了这事?
他不是不知道,顾还亭如今还关心他的立场,无非是因为司令重情义。真到了不得不为之的时候,他何楚卿在利益的洪流中又算个屁?
正是因为避讳这个话题,他才口不择言地真正惹恼了司令。
何楚卿一时哑口无言,只好重拾旧话,道:“你不用在意我。我不要求你在意我,司令。如果非要把这个问题拿出来说,你我谈论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
听了他的话,顾还亭说不清是哪根神经跳的他头痛,他仍听见自己清晰地说:“你说的没错。在这节骨眼,你我的私情倒是该好好放一放。有些话,我们都再也不必谈起了。”
哪些话?
何楚卿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五年前,他和顾还亭在一个明媚的冬日,在病房相谈。彼时他正急着留在西北军,一遍一遍地自揭伤疤,生怕顾还亭不要他。
时移世易,他仍怕顾还亭抛下他,休说伤疤,即使是别的话,他也哑口无言。
顾还亭亲眼看着何楚卿的眼睛一点点地湿润起来,平白无故地牵扯了自己,也跟着说不上的难受起来。
顾还亭第一次有点瞧不起自己。
这么拎不清的感情,着实有些令他受制于人了,不如忘在脑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