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但其实我什么都没做。”何楚卿沉默了片刻,忽而说了这么一句,又道:“师长,我...”
“不用急在这一时。”顾还亭忽而道,“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说。”
何楚卿顺着这点哽咽,止住了话语。
汽车在一幢小洋楼前停下了。
何楚卿下了车,跟着顾还亭进屋。
顾公子的住所自然不会差,是典型的玛港风格装潢——又中又欧。
他的妄想侥幸成了真,但之后呢?
在顾还亭身边,一切自不必担心。顾还亭也自然会平等的看待他,给予他足够的尊重。
何楚卿毫不怀疑,因为顾还亭的人格如此。
但他自己内心深处,却仍自觉和摇尾乞怜无异。
兀自出走几年,反而不如当年。
何楚卿骨子里的胆量始终被那年的山雪死死摁住。
时至今日,他何德何能?
略平复了下心情,他有些茫然:“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我明早就去订船票。”顾还亭道,“就回北宁吧。我从小生长在北宁,这地方是个安稳去处。”
何楚卿立在玄关没动,一抬眼,顾还亭的目光恭候已久,不由分说地闯入他视野。
顾还亭静默地看着他。
他一向这样,似乎什么都知道。
何楚卿几乎有种脱口而出的冲动。但此刻对顾还亭剖白他那卑劣的心,只会令他更瞧不起自己。
“如果你我是朋友,”顾还亭自然而然地说,“我带你上船,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朋友?
何楚卿被这称谓骇住,下意识叫道:“师长...”
这个称呼早就不再适用了。
何楚卿两步上前去,不轻不重地环住了顾还亭。
顾还亭始料未及,身上一僵。
耳边却听他说:“我其实早知道你在玛港,没有来找你,并不是我本意...师长,我一直很想念你,想念徐班长、薛副官,17连,还有...祈兴。”
何楚卿拍了两下顾还亭的后背,复又放手,深吸下一口气,道:“再次看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元廊。”
顾还亭的神色随着他说话渐渐自如起来,回礼似的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可怜顾军长威风种种,仍是太知羞。
何楚卿如今眼尖地足够戳破他。
顾还亭这一面唤起他内心的记忆,何楚卿顿时觉得同他熟悉起来,得寸进尺地把胳膊夹上他的肩膀:“怎么了,元廊?好不容易来一趟,有什么好酒,拿来尝尝。”
连带着原本叫着别扭的称谓,他都一回生二回熟地用的自如。
这熊玩意一向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
顾还亭眉一挑:“要是把我叫去包厢那日,你能有这胆子,也不至于日后被人摁着揍了。”
何楚卿:“...”
怪他,是他得意忘了形。差点忘了顾还亭一向伶牙俐齿,平日里好言相待不过是赏别人的脸。
虽然嘴上不饶他,顾还亭仍是去酒架上拿了一瓶色泽光亮的烈酒,给他倒了一个杯底。
何楚卿晃了晃那宝石一样的液体,说:“怎么就这么一点?我早成年了。”
“是成年了,不知道身手和十六岁时候比有没有进步?”顾还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何楚卿二话不说,生怕被老师揪着说,一口喝尽了酒,辣的他龇牙咧嘴。
顾还亭还不打算饶过他:“酒量未必见长,赌技倒是惊艳。”
何楚卿装死:“...我好像有点脑震荡,不能陪你聊了。今晚我睡哪?”
顾还亭将他安置在二楼一间客房里。
说实在的,这房子哪哪儿都不太符合顾还亭本人。要么是租来的,要么是转手给他的,反正上赶着替顾大公子安排的人不少。
房子每日都有人打扫,客房里一股何楚卿最讨厌的烂俗香薰味儿。
但这一觉,他却睡得比往日都舒坦。
何楚卿昨夜睡得早。自从来了玛港,他还没有这么规律地作息过。
一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在客房铺洒开,令人心情大好。最令他安心的是,他心底深深眷恋的那个人,就住在隔壁。
不过才早上八点钟。
何楚卿为自己的早起颇为得意,爬起床来就去敲隔壁的卧室门。他的雀跃全然浮现在脸上,半点不遮掩。心里盘算着,怎么也得把顾还亭从床上抓起来。
就在他敲到第三遍的时候,顾还亭的声音却从楼梯口传来:“你折腾什么?醒了就下来吃饭。”
盘算落空,何楚卿的兴致不减。
早饭是佣人去早市买来的,也算费了心思,共有六七样。何楚卿挑挑拣拣,油条要一人一半地吃,生煎包不爱吃素的,顾还亭耐着性子听他指挥。
如果真能把此外种种事情都搁置,那这一天真是何楚卿活到今日以来,最潇洒的一天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还亭穿上风衣,又送他到了玄关,嘱咐道:“记得船票别买太早的,我起不来床。”又一个白眼翻过去,咕哝:“要我说,这事让佣人来做不好吗?”
顾还亭本来懒得理他,没忍住又多做了一遍解释:“那可太好了。让你稀里糊涂惹的那群人得到消息,直接把你丢海里毁尸灭迹,比在玛港下手还方便。你可真会为人着想。”
何楚卿把手插在口袋里,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你说的都对。”
临走前,顾还亭多看了他两眼。
何楚卿神情怏怏的,眉头若有若无地蜷着,略咬了点嘴角,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看得人直想给他一拳。
但顾大公子却不知从哪里品出一丝不寻常来,不舍得似的又扫了两眼,才说:“走了。”
何楚卿最后冲他摆了摆手。
送走了人,他忽然疲惫地蹲了下来。痛苦地抱住头,一动不动地待了半晌。
待到再起身时,他抓过外套,也推门走了出去。
如今,何楚卿在玛港是众矢之的。
先前盛予其和阮钦玉派出的人一时大意失荆州,如今正热火朝天地在整个玛港展开搜索。
顾还亭搅了趟浑水,警署的灯就一夜没关。因为一场声势浩荡的斗殴,警察局人山人海,像开了一场沙龙,最关键的那个却无处可寻。
偏偏里斯本的老爷少爷们又难伺候,阮钦玉熬了一晚上,头都要秃了。
何楚卿才走过一条街区,就如愿以偿地被人盯上了。
他心情很差,绕到偏僻的街巷,半点闲话都不想多说,原地站住不动了。
“出来。”他冷冷地道。
谁知话音刚落,却听惊世骇俗的一声枪响。
何楚卿因着惯性直直地便宰了下去,当即便头昏脑胀起来。
麻醉针。
他想,这帮人真他妈不是东西。
不过他早已经不怕了,念头肥皂泡一样翻吓后又破灭,其实现实中不过一瞬间。何楚卿贪欢餍足一场,尝鼎一脔,唯一的惦记就是还没活够。
但他这意志到底没坚定多久。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何楚卿有点后悔了。
果然,他再负隅顽抗,也还抵不过他那卑劣的、贪生怕死的本性。
黑色的汽车划过静默的街道,如穿帘如分水,载着人事不省的何楚卿,奔着码头而去。
海港口的船只发出沉重的呜咽,其势响彻整座玛港城。
顾还亭推门而入的时候,望见玄关空荡荡的一片,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神色无异,早做好了准备来面对。或者说,他借故去买票本就有打算。
何楚卿迟疑的心思早在昨晚他就有觉察,倘若寸步不离,那更像逼迫。顾还亭不会干这样的事。
他口袋里装了三张船票,另有一封信。
三张票中,有两张是同去北宁的,如今已然用不到了。而剩下的那张,则是去往虹海的。
这信说的很明白,自由党剑走偏锋,竟然也沦落到联合流党起兵。来自内陆的信笺,字字焦灼。
将近年关,还有人野心昭昭。一点权力,拿起来就放不下去。
阮钦玉倒是说对了,顾还亭终究是要回去,甚至并不由他做主。
何楚卿离去,玛港于他而言,不过一座空城。
再次睁开眼,何楚卿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紧紧绑在凳子上。四周是木质的墙壁和天花板,连带脚踩着的,也是一片木板。
周遭被灯照的亮亮堂堂,一览无余。不过也没什么可以览的,这就是一个空屋。
何楚卿挺给对方面子,还装模作样地挣了挣那捆住他的绳子。
当然没让他挣脱。
门口的人听见声响,一串脚步声小跑着远了去。
何楚卿就坐在原地,老老实实地静候一睹尊容。
门一开,他瞥见盛予其那瘦高的身影晃进来,先疲惫地闭了闭眼,道:“你们一向这么浪费电吗?这灯晃得我头疼。”
盛予其西装革履,显然是恢复了挨揍前的意气风发,拖着声音哄:“你就将就将就吧,阿弟。”
何楚卿又问:“谁给我绑这么丑?”
他满不在乎地睁开眼,发现盛予其并非单枪匹马,他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
何楚卿愣了一下,疑惑地皱起眉头:“...方砚于?”
盛予其当即笑开了:“你瞧,我说的没错,果然惊到他了!哈哈!”
方砚于没答话,略偏了点头,好整以暇地道:“焉裁,你倒从没提起过,你还和顾家有交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需得你藏着掖着的?”
往日的蛛丝马迹迅速在他脑海中拼凑成形。何楚卿没理方砚于口中令人作呕的言外之意,冷着脸问:“你是把我要离开的消息告诉盛予其的,是么?”
“怎么,伤心了吗?”方砚于不置可否地一耸肩,“可惜,焉裁,不论你向不向我低头,终究都是要去虹海的。顾大公子怎么没守住你?还舍得你抛头露面?”
何楚卿一点都不想从他这张狗嘴里听见顾还亭的名字,更不想跟他不三不四地讨论顾还亭。
他不想把一切不干不净的东西扯到顾还亭身上去。
索性对着盛予其道:“给我松绑,我要吃饭,很饿。”
盛予其不自在了一瞬,饶有兴趣地说:“你倒是知道我暂时不会拿你怎么样,但饿你几天,又不会要命。你少对我指手画脚。真惹急了物品,断手断脚也不是不行。”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笑了一下,轻蔑地道:“岳先生...身体好吗?”
他这意思不言而喻,盛予其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真是条好狗。”何楚卿虽然被五花大绑,口气却一点不服软,“我十来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四五十了吧?现在,身体可还康健啊?”
盛予其火冒三丈:“你还撒尿和泥的时候,先生就高看你一眼。你辜负了他也就罢了,现在还敢这么提起他。你以为我真不敢——”
“你不敢。”何楚卿笃定地道,“岳先生要见我,是吗?”
盛予其阴翳地看着他没说话。
“别这么看着我,这很难猜吗?”何楚卿照葫芦画瓢,也有意恶心他,“兄长。”
方砚于在一旁“啧啧”了两下,惹来盛予其不善地一眼。
看来,他们二人的合作也不过如此。
而后,盛予其招徕人,竟然把何楚卿身上的绳索都给解了,还好心给他端来了饭菜,架在一方小凳子上。
这倒是出乎意料。
何楚卿大大咧咧地开吃,心里暗自盘算,他们难道就不怕我跑吗?
他身侧站着两个彪形大汉,确实看起来不好打。
但是,漏洞也很明显。盛予其就像...巴不得他能跑似的。
难不成,一出这个门,就会立刻有人给他来一枪,让他瞬间归西?
何楚卿吃着,又扫了两眼方砚于。这人除了盯着他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们似乎就是完全不担心他会逃之夭夭。
盛予其和方砚于没走,那就是有话要和他说。
何楚卿不急,慢条斯理地吃着,早盘算好不论他们说什么他都不理。因为他文明懂礼——食不言,寝不语。
盛予其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俨然一副等的不耐烦的姿态。
他不时扫方砚于两眼,似乎是想让他走。但方砚于根本不理会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玩弄着怀表,往一边的墙上一靠,头都不抬。
最后,到底是盛予其等不得何楚卿用餐完毕了,道:“此次你能活着回虹海,都是岳先生的恩赐,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何楚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还恩赐,大梁早亡了好吗?
盛予其又道:“到了虹海,你就是岳先生的人,仰仗的都是岳先生的脸面。我劝你,说话做事给我想好,你要是在做出什么惹人眼目的事,我亲自了结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