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询室的灯光明晃晃地照了来。
何楚卿彻夜未眠,脸上挂着泪痕和黑眼圈,颇为不忿地在木板凳上屈尊,双手被拷着,他暴躁地撤了很多次,手腕上勒出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红印,铁手铐却安然无恙。
他还不晓得,这一夜他将收到怎样的拷问。
审讯员开门进来,只不甚在意地扫了这个小年轻两眼,而后便抬起眼睛看向何楚卿身后那层暗色的玻璃,透到里面去。
原来,这是一层隔音单向玻璃。
玻璃内部光明正大围观这场好戏的正是阮钦玉,昨夜河边蹲了几个小时围观漂流的阮警官。
她正身处于两间问讯室的隔间内,前后的单向玻璃给了她完美的庇护。
她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这是一个头很高的强壮男人。
俩人立在此处,神情严肃地从头到尾观摩何楚卿这一场审讯。
这小年轻比船上那个有点脑子,但不多。虽然棘手,但很好恐吓。不出半小时就被审讯员吓得大惊失色,已经到了撒泼要走的阶段了。
“怎么样,觉得他有问题吗?”那男人用地方语言说道。
他才是整个行动的玛港方领队,姓郑,名啸陵。
“听到自己做的生意死了人,先是贿赂再是撒泼。不错,很老套的手法。”
阮钦玉的话语平铺直叙,没有郑警官用字灵活,可见并不是玛港本地人。
她实则来自内陆,正是虹海方派来协助调查的。
阮钦玉向前走了两步,蹲下来仔细看着何楚卿,“那些流党实在狡猾,到底哪一步是表演,哪一步是真情实感,我说不准。”
郑啸陵呵呵一笑,点着了一支烟,“我倒觉得他是真怕死。”他悠哉地看向阮钦玉,“你不知道,在玛港,他们都是这样的。”
说罢,他侧了侧身子,“倒不如仔细考虑考虑这位。”
二人身后,另一间问询室里,关的正是白昭洋。
白昭洋十几分钟前才醒酒,也刚过了装腔作势的阶段,正吓得屁滚尿流,跌坐在地疯狂后蹭,“咚”地,撞在了单向玻璃上,再也无路可退,于是顺便吱哇乱叫。
阮钦玉回过头,“这个,嫌疑大点。毕竟,你看他的表现,似乎演的成分更多一点,行事也更方便一点。”说罢,她伸出一只手,郑啸陵会意,扶起了她来。
“但说到底,到现在我哪个都说不准。也可能都是,也可能一个都没有。”
按理来说,警察局不负责这些革命党的纠葛。
但阮钦玉坐在的这一队不同。
第二次中原大战之前,流党指的是暂时盘踞在东北地区,多个党派集结的一小股势力。虽然几乎陷入绝境,到底还有最后一口气在。到最后,这口气实在是长的有点超乎另外几党意料了。
其中的众矢之的叫做民众党——这是全国人尘埃落定才后知后觉的,此党手段了得,在第二次中原大战之中,起到了不小的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作用。这还是局势彻底安稳后,西北军披露的。
如今,流党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当然,民众党就更甚。
虹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打所谓建国,从巡捕到地方警局,没有一处不参与了这一趟灭绝流党的、沾血的营生。
待到风平浪静,警察局择出精英,组了个特别行动队。除去日常的办案等,他们还负责一些额外的活计,为的正是讨好当权者。
阮钦玉就正是其一。
“那走吧,该做什么他们都知道,也都是有分寸的人,不用担心。”郑啸陵说。
“你今天还有工作?”
“上午有一件事...北宁顾家大公子来我署办理退职手续,我要负责接待。”
这位“大公子”显然名声传的很远,连阮钦玉都反应了一会,“顾军长?他在这工作,我怎么不知道?”
顾还亭师长,在经过长达三年之久的战乱的沉淀之后,已经足以担当军长了。
杨德晖司令也正以此犒赏,但顾还亭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卸职。
竟然导致这位置到现在都还悬而未决,世人都说这是为顾还亭而留的。
“差事是家里给他谋的,但他好像不太喜欢,一个星期以来,从来没见过面,一来就是要走。”郑警官说着,关上密室的门。
混在一堆问询室的门里,这一扇跟别的都一样,除了门牌号,几乎没有任何可辨认的迹象。
阮钦玉跟着他走出警署地下一层的问询室。
沉默了一路,她突然又说:“顾还亭是一个太高傲的人了,理应不会来的。”
她这句使用普通话,导致郑警官一时没听懂,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你要不要等我一会儿,中午一起吃个饭?”
阮钦玉看向他,略微失神的表情立刻换成粲然一笑,回应道:“当然要。”
阮钦玉和顾还亭、顾军长有过两面之缘。
说来好笑,第一次见面,顾还亭还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个子刚蹿起来,五官已经张开,正准备从虹海港口出发留学海外。
阮钦玉那一年大他三岁。
因为这个人从很早就开始传奇起来,还是自诩小女生的阮钦玉就免不了一直留意着。
后来有一年,她出差去往大陆中部,又偶然遇到他一次。
温吞的彬彬少年已经成了凛凛的军官。
他的样子更凌厉好看了,正是因为想记住那张没见过几次的脸,记忆里反而更加模糊。只有第一印象依旧历历在目,就是他行走时候挺拔的身形,压迫感十足。
好在,那次说上过几句话,提起他,阮钦玉才能大方的说一句“认识”。
但她真的还能认得他吗?
其实她没有想过,他竟然会变化这么大。
当门口郑啸陵一句“请进”出口的那一瞬间,随着人影闪进,阮钦玉自己也不自禁地起身相迎。
世人口中传颂了太多的顾还亭,没有一次比亲眼所见更加触目。
他是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进来的,衬衫上的褶皱有些扎眼,阮钦玉多看了两眼,意外发现这个军人竟然偷了个懒,袖口和领口的扣子都没好好系。
他瘦了,连头发都不好好理,已经长过了标准长度,脸上胡茬发青。
顾军长自暴自弃地支楞巴翘,阮钦玉一眼就明白——他失意着,或许也正痛苦着,挣扎着。
但他曾经是军人,而现在也一样,只有他自以为,自己已经看起来不再像个军人了。
阮钦玉一时万千思绪,不忍他沦落成这样,眼神比看少女时期倾慕的男人还要悲悯,没敢伸手,也没敢说话。
顾还亭那一双深瞳却仍是似曾相识的坚毅,刻着他的魂灵。
曾经的顾师长弯了一下眼睛,奇迹般地记得她:“阮警官,好久不见了。”
三个人都不擅长寒暄,就地一个去取相关文件,阮钦玉陪着顾还亭在警长办公室干坐。
其实阮钦玉想问的很多。
比如,听说,他真的拒绝了总司令的邀请吗?如果拒绝这个差事让他这么难过,又为什么非要拒绝呢?
但话到嘴边,一个也说不出来,毕竟交浅言深是社交大忌。
顾还亭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很自然地问她:“阮警官此次来玛港出外勤吗?”
她注意到,他对自己的身份转换很是自如,有些随波逐流的意思。否则,肯定轮不到他自己给自己上茶。
“是啊,国内抓流党很凶。”阮钦玉闲聊似的提起。
这本不是能对人信口说起的话题,但她也没提到要保密。
男人一挑眉,胳膊支着膝盖看她,仿佛很惊讶,问:“流党都蹿到玛港来了?”
“是啊,别的倒还好,只不过玛港这种地方,对我们来说,很难办事。”
谈话放松下来,顾还亭诚心实意地宽慰:“可这个地方,不是什么安居的好去处,想必他们也不会待太久,让您为难的。”
阮钦玉却没感到轻松,“您说得对,况且,我还不确定人到底在没在玛港。”
顾还亭转过目光,又道:“那您就更不应该这么累了。”
阮钦玉礼尚往来地回话:“既然此地不是安居的好地方,那您又为什么流连至此呢?”
顾还亭一笑,似乎对她一点心思毫无觉察:“玛港虽然不是安顿的好去处,但确是一等享乐的好去处。所以才奉劝阮警官适当放松一下。”
“不行啊,顾先生。”阮钦玉话里有话地轻轻说:“国内正是缺人做事的时候。”
顾还亭面无表情的听了这话,竟然笑了,“国内缺的是阮警官这样的人。”
阮钦玉觉得他变得有些过于淡泊了,淡泊的有点懒散,她实在替他愤愤不平。
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停留在社交范围之内,在他喝尽了一小杯茶之后,不动声色地抢过茶壶替他倒满。仿佛这样就能保留不再存在了的“顾军长”的一份体面。
顾还亭仿佛迟钝到了极致,看见她的动作,才发出一声倦怠的叹息。
阮钦玉皱着眉毛说:“郑警官实在是太怠慢了。”
但她对他的善意,他是能看出来的。
虽然这善意,止步于大多数萍水相逢的人那里,无非就是问一句“最近好吗?”,阮警官比那些都真情实意的多。
于是,顾还亭掂量了半晌,突然问:“阮警官,你看到了吗?第二次中原大战之后,留给这片土地的是什么?”
阮钦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男人笑着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我想保护的百姓们,家园成了废墟一片,牲畜和人相依着尸横遍野,田地颗粒无收。实业家、企业家们斥巨资建设的工厂、铁路,被炸成零碎。我的士兵提起枪,原本是为了吃一口饭,给家里人一点安心,如今人没了,家也是。可你看,我们这种人损失了什么吗?我们家世显赫,有些原本是自由党、豫军的高级军官换了身制服就能和敌人站在同一个队伍里,相安无事。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上一场仗到底为什么打?”
沉默了片刻,顾还亭深吸一口气。
他仿佛从面前一碗浓茶看到了世界:“那天是十月三号,我身为战胜方,先是尽情地享受了打了胜仗的喜悦,然后才看到了战场的残骸。如果我能早一点抬起头来,而不是那么争强好胜,说不定,也许还会早一点收手。”
何楚卿跟着狱警怏怏地从不见天日的地下一层回到地面,一层的服务台处有份文件等着他签字,然后才可以离开。
他在警察局被扣押了十一个小时,重见天日时已经是午后。刺激如此,堪比鬼门关一日游。
顾还亭正在另一个柜台前和阮钦玉作最后话别。
跟他说话,一米六出头玲珑小巧的的女人要抬起头来,“...你总有一天还是要回去的,我能肯定。”
“或许吧。”顾还亭还是眼含笑意,“就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阮钦玉自认跟顾还亭不熟,但此刻她却敢肯定,顾还亭从前绝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和蔼可亲。
起码在此前,她从来没见过满面春风的顾还亭。
真不知怎么回事,见顾还亭一面,她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顺着回忆的幽径向里又窥探了一番,这又拎起来了一件事——
“对了,记得几年前刚认识那会儿,你到警司署说想让我们帮忙找寻一个人。”
“三年以前。”顾还亭说,“我记得。”
他的记性似乎一向很好。即便是不很亲近的社交关系,也能给人一种舒适的尊重。而一旦考虑到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却又容易想入翩翩,有种他只记得你的心照不宣之感。
已经自认大龄女青年的阮钦玉春心迅速萌动了一下,很快压制住,继续问:“当天我就带了一队人把城里扫荡了个遍,记忆深刻呢。就是还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找到了没有?”
按图索骥的阮钦玉早已记不清那张速写上的脸了。但说起来,她能和顾还亭搭上话,也正是因为这个人。
“当然,我也一直记得,那天你们搜寻了一整天,都很辛苦。”
“哎,这有什么的,后来你不是请我们去吃晚宴,弄得署里的人都以为我们跟你有交情,受了好一阵的巴结。”阮钦玉脸上蓬荜生辉,笑成一朵花,“所以,找到了吗?”
“...没有。”
阮钦玉的脸这才一僵。
完了,过于得意忘形了,没注意到顾还亭几次三番避开没答话,这下揪了老虎尾巴了。
她打量片刻,发现顾还亭只是有点温和的无奈。连阮钦玉自己都不知道,对他,这种与生俱来的惧意是怎么养成的。
相反,顾还亭怕她尴尬,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大概有了三四年了。没什么,人可能早就战死了,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了许久。”
“战死?”阮钦玉瞪大了双眼。
顾还亭的语气却有些过于平平淡淡,对于一向好记性的他,这个“大概”,用的也有些刻意。
“嗯,其实不过还是个孩子。...仔细想想,还是战死的好,毕竟那孩子...”顾还亭看着她,“没了我,可能会长歪。”
并非空穴来“子”,顾还亭寻找的人,自然是何楚卿。
何楚卿到底生死未卜。从那之后,顾还亭的心中总更愿意相信他还活着。
旧时的师长走不出自己的执念,仍坚持着每到一个城镇就以个人名义托当地警察在城内寻人。
他任由私心泛滥,背地里当然没少忙前忙后地上下打点。他不肯让人觉得滥用私权,连警署都是亲自跑去的。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欠下的人情足够淹没了整个顾家。
时至今日,太多的变故导致他不得不正视何楚卿杳无音讯这件事。
要么是他真的死在了山里,要么就是他根本不想见他,一直在躲避。
不论是哪种...祈兴大概率已经过世了。而两种可能性里,前一种显然更符合实情。
恰巧顾还亭抬头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