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他们二人实在是有缘。自打进了军营,倘若和顾还亭算针锋相对,他和这位兄弟就是天赐孽缘——从围观他打架到被打、从抓别人偷他东西到被抓。
但凡是他俩狭路相逢,处于劣势的总是何楚卿。
何楚卿往后蹭了蹭,站定了。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人白白揍了他一顿,还没道歉,凭什么是他露怯。
郁瞰之看见他,也一副意料之外的模样。他踯躅片刻,走上前来。
何楚卿警惕地看着他。
“我认得你。”郁瞰之说。
然后呢?我还得谢谢你?
“上次之事,我理应向你致歉。”郁瞰之略低一下头,道:“不过我也记得,是你挑衅在先。”
何楚卿看了他一会,忽而笑了一下。既然他醉酒后也记得一清二楚,那确实没有再拐弯抹角的必要了:“你过度解读,我平白挨了顿打,还有什么好说?”
郁瞰之看着他这张脸,便想起当日自己丢了枪,正在气头上,回过头来看见何楚卿时,原本尚有一丝理智,这人却毫不遮掩地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面露鄙薄,而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就好像在说:“是我,你又能如何?”
但今时不同往日,那日顾师长冷淡的眼神仿佛一记鞭笞,忆起一点,就令他羞愧的犹在当日。
郁瞰之没跟他斤斤计较,不论给他再多借口,也改变不了是他下了狠手的事实。
“师长在吗?”郁瞰之道。
“不在。”
郁瞰之疑惑的看了他一会,确认自己没看错,何楚卿确实是从师长屋里出来的。
“师长不在。”何楚卿又重申一遍道。
郁瞰之想了想:“师长既然亲自把你接进营,就是重视你,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
何楚卿抑制着翻白眼的冲动,一时竟不知从何反驳起。
这一顿午饭,他吃的食不知味。连带着下午的训练,他也心思飘忽。祈兴几乎一刻不肯住嘴,“司令部”来“司令部”去的说个没完,直到徐熊罚他绕院子跑十圈才算消停了。
徐熊倒是难得细心,支开了祈兴,他安慰何楚卿道:“师长说这趟要掩人耳目,恐怕是看你太像个兵,才不要你去。”
何楚卿暗自冷哼一声,心说,他是怕我毁了他的信还差不多。再说了,他可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斤斤计较。
但他却烦的没反驳,只“嗯”了一声。
何楚卿是越想越气——怎么如今营中人人都能教育他两句了?顾还亭对他的训斥他尚且能忍,郁瞰之算个什么东西?他有顾还亭十分之一厉害吗?
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脸像被人按地上踩。
退一万步讲,他和顾还亭之间的恩怨,郁瞰之又怎么得以窥知一二?
他懂个屁!
结束了训练,何楚卿连晚饭都没吃,直直杀回了自己院子。
郁瞰之没有寻到顾还亭,晚上就肯定会再来。
果不其然,他等了快半个时辰,又等来了郁瞰之。
饶是郁瞰之,也被这缘分吓了一跳。但何楚卿不容他说话,开口便逼问道:“你何时看到顾还亭重视我了?”
郁瞰之皱了下眉毛,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很快进入状态,张嘴便呵道:“师长从未轻视过军中任何一人,他还亲自安置你们衣食住行。反倒是你,对师长的知遇之恩半点不知感激。”
“你倒是自诩了解他?”何楚卿冷笑道:“我看起来很需要他知遇?别自以为是替他着想了。你这个人真是自作多情的可笑至极!”
话说完,他一时恍惚,总觉得像是骂到自己身上去了,这一把火不由地噼里啪啦烧的更旺。
这话半点没激到郁瞰之,他道:“我甘愿自作多情,劳你费心。你要真这么看不惯我军,不如趁早撒手离去,省的日后令顾师长、徐班长乃至全军人费心劳神。依我看,你恐怕是只为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吧!”
言毕,他拂袖离去,像是不屑于和他争论。
何楚卿哑口无言立在原地。
不是,他明明是来出气的,怎么更气了?
何楚卿回过神来,狠狠地踹了两脚墙壁,震的他脚底生疼。
晚饭是祈兴送来的。经过徐熊的点拨,他终于认为何楚卿心情不好全是他出言无状的责任,怯生生地端来了饭碗,还偷偷给卿哥多盛了点肉以作赔礼。
何楚卿和祈兴对坐在屋内的圆桌两侧,这小孩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道:“卿哥,我马上就到十四岁,有好多东西不懂...卿哥,你今年几岁?我还没仔细问过呢。”
什么你几岁我几岁的乱七八糟的玩意?
何楚卿吃的飞快,头几乎要埋进碗里。
他早饿的要命,又自己跟自己赌气,碍着面子不去饭厅,现在倒要多谢祈兴。于是他堪堪给了个面子,抽空张了个嘴,囫囵不清地道:“十六。”
祈兴高兴起来:“卿哥,你离入伍就剩两年,我还早,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听你的,你要是生气尽可以说我。你身手天生就这么好,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兵,说不定能和顾师长一样厉害...”
“祈兴。”何楚卿拨冗瞧了他一眼,此地无银道:“你觉得顾师长...对你好吗?”
“挺好的啊。你不知道,我今天中午来叫你吃饭,刚好碰见师长。本来我还有点害怕他,毕竟他成天板着脸,高高在上的,也不爱笑。但他竟然主动过来问我送信顺不顺利...”祈兴突然意识到,他又提到送信的事情了,顿时偃旗息鼓,偷偷看何楚卿的反应。
何楚卿瞪着眼睛,擎等着下文,急道:“你说啊,问了什么?”
祈兴这才敢接着道:“他问我们路上顺不顺利,还问在军中适不适应,还找了个士兵帮我引路去寻你...”
祈兴侃侃而谈,哪知这才是点了何楚卿这炸药桶了。
顾师长心系天下人,心胸有海那么宽,怎么偏偏呵斥责骂瞧不上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
何楚卿屋内呆坐到深夜,猛然翻出垫子下藏着的那把枪,奔着顾还亭的房间而去。
何楚卿知道,他这个决定最折磨的时刻,是静等顾还亭回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在开门的那瞬间,他几乎在乞求顾还亭此刻就在屋内,狠狠揍他一顿算完,但是没有。
何楚卿此番认了死理,一口气撞到南墙不算完,非要自己说服自己才肯罢休。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具体要干什么,攥着枪,或许是用以给自己一点勇气,实则完全于事无补。
他在一片黑暗中枯坐半晌,才一回生二回熟地钻进了衣柜。
顾还亭归来已经快到午夜。
门一响,衣柜里的何楚卿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脑袋倏然清明了起来。他紧攥着枪,看见男人的影子踩着月光进来。
他没开灯,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顾还亭褪下军装,彻夜的征战,又在司令部跟人打了一天太极,他已然疲惫。
顾还亭摸黑凑合着洗了漱,便一头扎进被子里,不动了。
窗帘只拉了床前的,何楚卿面前这个还透着一片冷光。他要认真辨认,才能看出床上的形状。
何楚卿仍旧不敢动,他双脚已经有点发麻了。又过了约莫半个钟头,他没等来鼾声,却只有宛如浪潮一般的均匀呼吸声。何楚卿听得真切,他就像漂浮在这起伏的海水之中求生的人。
何楚卿慎终如始,半点不敢懈怠,又在此处站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柜门,走了出来。
柜门拉开几乎没有声响,只有带起的一点微风。何楚卿穿布鞋,棉料衣服,走起路来更是谨小慎微,一粒灰都没他飘的轻。
他手里攥着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床榻。
行至地图前,他停止了脚步。此时,他离着顾师长的床榻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何楚卿举起枪来——仅仅是举起来,比划了一会,旋即又放下胳膊,有些意兴索寞。
他最后一点情绪也消弭殆尽了,要说现在还剩下的,大概搜刮半天也只能抖搂出一点不甘来。
他正了无兴致的节骨眼,忽听人道:“怎么,后悔了?”
何楚卿顿时像被生生钉在了原地。他脑袋“嗡”地一声,凉意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手中的枪直直地坠了下去。
顾还亭捏了捏眉骨,撑坐起来。何楚卿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却能感觉到他锋利的目光。
师长口吻阴晴不定:“枪,哪来的?”
何楚卿张了张嘴,如鲠在喉,竟然一时说不出一个音节。
顾还亭看起来倒是不急,起身套上了衣服,一步一步地踱来。何楚卿着他的身影,如同一场凌迟。
他终于走到他面前,拾起枪来扫了两眼,旋即狠道:“问你话,枪从哪儿拿的?”
何楚卿这才对上他愠怒的目光。他几乎不受自己控制,眼神黏在顾还亭身上,压根挪不开视线,战战兢兢地答:“是...我从仓库拿的...”
“拿枪干什么?一时喜欢?防身?还是只为杀我?”顾还亭目光如炬,快要把何楚卿烧一个对穿。
他嗫嚅道:“我没想...”
顾还亭哼笑一声,这话似乎让他觉得可笑至极:“那你解释一下,深更半夜,为何在这里?”
何楚卿才刚小心翼翼地别开头,顾还亭便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肩颈,拇指死死抵住他的下颌,让他逃避不得:“少给我玩这一套!说话!”
何楚卿吓得登时飙泪,张嘴就是抽噎:“我没要杀你,我没想过!”
“没想过?我看你是根本没这个胆子。”顾还亭说罢,另一只手拿着枪便向他手里塞。何楚卿边哭边扑腾,然而不论怎么推,颈部的那双手都将他死死固定住,动弹不得。
这枪到底重又塞到了他手里,枪口死死抵住顾还亭的胸口,食指被他摆弄的生疼,却仍免不了抵住了扳机。
“我不要!别给我!”何楚卿嘴里口不择言地挣扎着,顾还亭却连半个选择也没给他,不由分说地将扳机扣了下去!
何楚卿不是不知道自己没上膛,可枪支走火并不是个例,这一刻他的心脏仍近乎停跳——还好,什么也没发生。
“没用的东西。”
何楚卿倏然停了哭闹,空气停滞了,只剩他偶尔的抽噎。
“我倒是信你没想杀我——这枪保险没开。”顾还亭冷声道。
何楚卿猛地暴怒,方才自责的情绪一过,他满脑只剩屈辱!
顾还亭个子高,纵然何楚卿不过勉强到他耳垂,他仍是顺手抓住顾还亭胸口的一片衣料,脸上泪痕未干地怒道:“你信?扯淡!你根本什么都不信我的!非要、非要叫我狼狈不堪地向你求乞,你才肯罢休!”
被他这么一吼,顾还亭的气反而消了。其实他一瞬间的怒意,无非是真怕何楚卿听信谗言,还胆敢拿枪来报复他罢了。
顾还亭冷眸凝视他半晌,一字一句道:“那你不妨说说,我何时冤枉了你?”
何楚卿一时哽住,只得听他继续说道:“你当真以为我真能被你这些雕虫小技糊弄过去?趁着城内人多眼杂,摸去了我什物的不是你?”
顾还亭对他的记忆竟然能够追溯到这么远去,何楚卿惊喜参半,无言以对,原本恨恨地攥着的衣料,也不觉地松了手。
“而后,你又大言不惭地拿着那珠子到我眼前来邀功。你我都很清楚,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趋炎附势、曲意逢迎罢了。敢问,顾师长本人和你所幻想的一致么?可曾对你青眼有加?令你官运亨通?”
顾还亭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你手段一向狠辣,锱铢必较。可怜只剩一点——还算灵性,也尽是用在些不正当的地方。你知道那把枪是谁偷的,是因为你早有打算;你有意挑衅郁瞰之,不过是为了令我对你心生愧意——和你绑了我的兵,偏偏没有拿走那把枪的原因一样。”
“这一桩桩、一件件,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我却偏要让你留在我军——因为西北地区和你之前待过的地方不同——这里白天晚上都能冻死人、几年前年馑,人吃人都不算罕有,如果没有去处,我敢保证你活不过这个冬天。还有脸哭,你哭什么?”
何楚卿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流了满脸,顺着脖颈,浸湿了衣领。他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面半推半就顺着顾还亭,一面只顾嘟囔:“你放开我,放开我!”
“若真要杀我,你一没那个能耐,二没那个胆量,枪拿手里还不如榔头好使。”
他自以为没有半点端倪可寻的心思,被顾还亭一桩一件地点过,何楚卿早就已经拜服。他胸口宛如春水流过一般活泛。
被人关注的滋味他一直知晓,被人诚心实意地关心却是少有,他不知道竟然会是这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