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席水眼神复杂地看了刘老四一眼,张了张嘴没说话,也走了。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嫌弃的抱怨:“这些读了书的兔崽子就是烦人,连句玩笑话都说不得。”
女人还在痴痴地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眼神里带着几分羡慕。
刘老四看到了,冷笑着嘲讽道:“别看了,那种人你羡慕不来。她是陆正仁的种,陆正仁你知道吗?十里八乡最厉害的猎户,听说他在军中的时候是给将军当亲兵的,最后因为救人死在了山里。”
“像这样铁铮铮的汉子,他的一双儿女就活该过得好,而你嘛,你爹为了五两银子把你卖给老子做填房,所以你这辈子注定要跟老子这种烂人烂在一个坑里。”
“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努力给老子生个儿子,等老子死了,刘家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娘俩的。”
刘老四说着话,粗糙的大手掐了一下女人的脸,后者怯生生地埋着头往他怀里缩,声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奴家明白。”
远去的马车上,季怀幽攥着陆北依的手,拧着好看的眉头靠了过来,嗯嗯唧唧地说道:“媳妇儿别生气,那老头一辈子嘴上就没饶过人,那些话就是胡说八道的,咱不跟他个糟老头子一般见识。”
瞧那语气,那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在安慰人,还是在想要人安慰。
“我没生气。”
她心平气和地笑了笑,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被气到的样子。
季怀幽不明白,既然没有生气,那为何看起来会那么难过?
“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女子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容,微微垂眸,捉着他的手指细细摩挲,激起细微的痒意,“那时候恨不得食肉啖血的人,如今再见才发现其实也没那么不堪……”
当初的事错在刘香花,其实怪不得刘老四,季怀幽说的没错,他只是嘴上不饶人,或许粗鄙猥琐,但绝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这一点从平粜粮米这件事就能看得出来。
“可是,并不是所有过错都能弥补的。”
季怀幽轻轻抽出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将那双明眸中的痛苦与迷茫一览无余,心中不禁泛起点点怜惜,低沉的嗓音温和却坚定。
“这世间多的是像梁仲辉那样真正的黑心恶徒,真正不堪的人只会变得更加不堪,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更好,你给的机会,未必就是他们想要的。”
“媳妇儿啊,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梦中的那个人,一定要告诉我……”
“你是我媳妇儿,就算是虚无缥缈的前世因果,但凡是伤了你的人,我都记他一辈子……包括刘老四。”
“你做不了的决定我替你做,你下不去手杀的人我替你杀,反正我身上已经背了一条人命了,再多背几条也没关系。”
真的是越说越离谱了。
陆北依听得眉心直跳,忙伸出手把他的嘴捂上,佯装严肃地训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你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人,张口闭口杀人,成何体统!”
少年无辜地眨了眨水润的眼睛,心下很是委屈,他说得挺好的呀,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陆北依心软了下来,贴着他的面颊蹭了蹭,轻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种话以后不准再说了。”
“怀幽,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那一刻,我或许会害怕,但绝对不会犹豫,你只需保护好自己,不必为我忧心。”
选择早已经做好了,所以无须犹豫,只因无法确信正确的选择一定会成功,所以才会害怕。
毕竟,上一世的萧广陵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成了最大的赢家,她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
功德碑很快立了起来,深色的石料被打磨成剑柄的模样,正面是三个烫金大字功德碑,背面则分为两部分,上半部分是平粜名单,下半部分是县令大人亲拟的碑文,一字一句都流露着真情实感。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说得真好啊。”
京城皇宫的御花园中,身穿明黄色龙袍的景仁帝将手中的信件放在一旁,一脸欣慰地慨叹道。
“这么多年了,谢卿还是一如既往的文采出众啊。”
“如此感人肺腑,鼓舞人心的碑文,合该被供在思贤碑林,供世人瞻仰,而不是立在一个小小的县衙门前……可惜了啊。”
可惜的到底是碑文还是人,其余的两人心知肚明。
左边是身着朱红色官服,俊美儒雅的国子监祭酒,右边是一袭紫色官服、鹤发苍髯的内阁首辅,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其中产生的激烈火花只有二人知晓。
卢牧斋悠悠收回视线,那张沧桑睿智的面容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陛下所言极是。谢大人才情出众,只在做一个小小的地方县令,实在是屈才了。老臣观此碑文,谢大人多次提到圣恩眷顾,想必也是思念陛下的。陛下,不若就将谢大人调回来吧。”
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谢青海一个被贬到地方做县令的前户部侍郎,却在这个时候托人送来一篇表忠心诉衷肠的碑文,其中良苦用心,就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回来也好,边关战事吃紧,地方的灾情每天都在扩散,内阁正愁干活的人手不够呢。
“启禀陛下,微臣年前去地方考察学情时,曾与谢大人见过面。谢大人告诉微臣,在地方做官与京中做官其实没什么不同,都不过是为民请命,为陛下分忧罢了,他还说,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他便是在县城待一辈子都是值得的。”
“谢大人此番特意托臣将此碑文呈给陛下,并非为己谋私,只是想让陛下知道,他时刻谨记着当初殿试上,陛下对他的教诲,同时也是希望此法能够在天下推广,以陛下之名,召仁义之士,合天下人之力,助天下子民共渡难关。”
关青炀回想起信封上“阅后即焚”那四个显眼的大字,忍不住就想笑,谢青海是真的被三皇子整怕了,只要三皇子还活着,估计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京中了。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谢青海,他都不会让谢青海在这个时候回来给卢牧斋当苦力。
“关大人此言差矣,谢大人那般有识之士,只有待在离陛下更近的地方,才能更好地为陛下分忧。谢大人心胸宽广,不为己谋私,关大人作为他的同窗好友,却将他的无私当做理所应当,令有功之臣不得重用,更是,陷陛下于不义之地啊。”
关青炀毫不示弱地回视,眼神似笑非笑,“哦?那依卢大人之言,是不是应该把所有地方官员全调回京中呢?毕竟,有哪个官员不想站在离陛下更近的地方,更好地为陛下分忧呢?
再者说,谢大人克己奉公,政绩斐然,那叫在其位谋其政,本就是为人臣子,为人父母官应尽的职责。反倒是如卢大人这般任人唯亲,以公谋私,才是真正有负陛下。”
两个同样身居高位的朝中重臣,在人前都是风度翩翩的体面人,此刻到了景仁帝面前,竟然如同几岁稚童一般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