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的事,陈渡记不清了。
自那天以后,他回到自己屋里,突然就生了一场大病。一直发烧,惊厥,噩梦缠身,昼夜不停,烧没了半条命。
御医来看过几次,又是针灸,又是灌药,好不容易弄得陈渡舒服一些,望闻问切,说皇子是受到了惊吓,要静养。
又过几日,皇上来了。他其实是来看陈芙的,给她带来一只虎偶。听闻陈渡烧得魂飞魄散似的,居然也没有讽刺他的体弱胆小,反而给他开了间屋子,在离后宫很远,很僻静的一处院子里。叫几十个人快速地收拾好,摆弄好,让陈渡去住。
菱角也跟着搬到院子里去了。
这里当时被称为明月殿。
宫殿修得不够气派,屋檐长廊,都沾着点婉约,像从江南暖和的四季青的树木里移来的,只差小桥流水,池塘藻木。
院子周围郁郁葱葱长着许多树木,冬天叶子落了,也不影响这些树木的高大沉默。
离喧闹的地方远,到了晚上宫灯也稀稀落落,天空就格外清楚,特别适合赏月观星象。明月殿就由此得名。
菱角住进明月殿里,有了自己的一间小房,但她来不及收拾。陈渡的病来势汹汹,她一刻不离地陪在陈渡身边,给他煎药,倒水,换额头的巾布,夜晚将他抱到腿上哄着,摇着。
她照顾孩子的经验,没有赵嬷嬷那么丰富,但陈渡却很依赖她。她一伸手抱,陈渡就不肯下来,要她一直哄,一直摇。
菱角贴心地照料他。怕他不舒服,没有再给他束过头发,干脆很厚实的铺在床上。睡了两天,给折腾得凌乱了,菱角就又搬一个小凳,坐在床边,给他洗澡梳头。
按理说,生了病不能沐浴,但病人身上得是干爽的。菱角想了个法子,打来热水先给陈渡浑身上下擦一遍,等身上的水干了,再用干净的水去洗他的头发,涂有茉莉香气的发油,用桃木的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一直梳到发尾,发尖。
梳得顺滑漂亮。
陈渡说:“我想束发,就束去见陈芙那天的那个头发。”
菱角照做了。
陈渡要了铜镜来看,镜面里的自己,是沉默冷脸的一个小男孩,眼仁漆黑,眼窝凹陷,双颊水肿。本来很瘦削的脸有点膨胀起来,鼻子边上的纹路深了一圈,看起来更老了。
这张脸,能给陈芙吓哭吗?
他第一次思考自己的美丑。美和丑,怎么定义的呢?
他的眼睛丑吗?还是嘴唇丑?
这些东西,五官,和菱角脸上的有区别吗?眼睛不都是黑白的?鼻子不都是有两个孔?
他静静地看自己,又偷偷地看菱角,时间久了,品味出一点不同来——他是个孩子,还是男孩子,脸很小,菱角是个宫女,脸很白。菱角的额头比他的窄,菱角的下巴比他的尖。
他和菱角谁丑一点?
他当然想不出结果,倚着枕头问菱角:“我很丑吗?”
菱角吓一跳,连忙道:“怎么会,殿下长得那么像娘娘,是很俊朗的。”
一听这话,陈渡就确信了:他确实很丑。他长的像他母妃,现在也和他母妃一样,五官都向下垂着,一脸的苦相。
但陈芙就不怕他母妃,反而很黏她。她黏着一个女人,同时又要黏着赵嬷嬷,她很霸道地把两个人拴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不讲道理却没有引来他父皇的厌恶。
陈渡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了。他问:“那为什么母妃去抱她的时候,她不哭?”
菱角又解释道:“殿下,不是这样的。娘娘和您长得很像,但在小孩子的眼里其实看不出来谁是谁。您和小公主接触太少了,她把你当成陌生人,当然会有些害怕。”
陈渡就不讲理道:“她凭什么怕我。”
菱角笑起来,好像他的疑问是多么奇怪似的:“殿下呀,她只是个小孩子,懂什么呢?这时候的孩子呀,脑子里想什么,身上就给出反应,所有人都要从这样子的孩子长成大人。殿下也是由小小一个,长到现在这么高的。等她长得大一点了,认人了,知道您是她兄长,她肯定也会喜欢殿下的。你们是最亲的兄妹。”
她很单纯的,觉得陈渡只是想做一个好哥哥,所以被厌恶的时候有些茫然无措。
但陈渡才不相信。他总感觉菱角也在向着陈芙说话,说她的好话,生气道:“不准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菱角和声和气地问:“哪句话惹殿下生气了?奴婢不再说就是。”
陈渡很轻易地被哄好了。
他说:“我才不要她喜欢我,我们也不是最亲的兄妹。她讨厌我,我也讨厌她,我们是最讨厌的兄妹!”
菱角掩着笑:“殿下,话不是这样说的。”
她哄孩子很有一套,陈渡不愿意听,她就承诺自己不再说了。反正这只是孩子气的一点发誓,到时候指定要被他自己忘个干干净净。
菱角一边哄他,手上又不停,给他编辫子。陈渡生的一头漂亮秀发,怎么摆弄都很美丽,只是不够长,她勉强给他梳了发髻,把自己的簪子取下来给他戴上,铜镜一对,真和他母妃八分像。
陈渡也看见了。
他看见了,跟猫见了黄瓜一样,猛然跳起来就推了那镜子,眼中惊惧,身上颤抖,短短的头发撑不住簪子的重量,又全散下来。
叮叮当当,铜镜撞了簪子,簪子磕了铜镜,把那光滑的镜面撞出一个深深的小坑,陈渡撑着桌子低头去看,头发把镜中的光亮全挡住了。
黑黑的,然而黑黑的背景上,搁着他惨白褪色的脸,惊恐发抖的眼珠,还有毫无血色的嘴唇。
菱角焦急地问:“怎么了,殿下,您别吓奴婢,怎么突然——”
陈渡哭了。
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铜镜上,好像那处坑洞是他自己砸出来的,菱角过去抱他,他也不反抗,只顾着流眼泪,嘴里小声念叨:“我不要,我不要长大……”
菱角拍他的背,给他抱到椅子上,坐在她腿上,蜷在她怀里,诶呦诶呦地小声哄:“殿下,我们不长大,没事的,没事的。”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将这位小殿下吓着了,但陈渡为什么哭,无论她怎么问都问不出,陈渡的嘴抿得紧紧的,任何人别想撬出他的话来。
他的病更严重了。也更加的沉默寡言下去。
菱角对他只剩下满腔的怜惜。
她想要赎罪——于是对他更好,陈渡也如一只雏鸟,依恋她,缠着她,半夜里被噩梦惊醒,第一时间就要她陪着,要她拍他的背才肯安安静静地入睡。
菱角干脆睡在他身边。一开始,是在地上铺了褥子毯子,放一个枕头。睡到后来,她到陈渡枕边去睡了。
地龙烧的不够热的日子,他们的被子里还是很热的。
在某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陪着陈渡出来看月亮。
明月殿外,冬日的树影是冷硬的,屋顶的积雪纯白,一轮圆月正好悬停在檐角。
它的光也是那样洁白,倾泻而来,好像又下一场雪,崭新的雪铺在地面,生出来模糊而亮洁的白霜。
在这样的白霜下,陈渡去看菱角,问她:“菱角,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菱角笑起来。陈渡说这种话,太突兀了。这样的场合下说这样一句话,好像那种话本子里男人会对女人说的。
但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孩子,因此更显出幼稚可爱来。
她柔声道:“奴婢会的,奴婢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