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彦一直站在那,陈嘉沐就当宫中没这么个人。借着夕阳在桌前把每日的字练了,天黑前又点起安神的熏香。
她吩咐落雪寒梅不要进殿,但燃烛晚了一步,这天说黑便黑的很快,太阳也有眨眼的时候。
云里积着闷闷的雷声,由很远很高处滚下来。
殿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四面起风,从门缝窗缝往屋内钻。陈嘉沐摸黑摆了烛台,就在方彦面前。
只要方彦一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抓住。
但方彦没动。
陈嘉沐的脸被照得明亮,洗过脸,五官淡雅的,与平时妆后很不一样。
她眼珠一转,便只留烛火的反光在她眼球上安然晃动,目光却已经完全将方彦覆住了。
打下第一个闪时,陈嘉沐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劈开云层的闪电终于也将方彦的脸照亮了,陈嘉沐只觉得他没任何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像雨夜惊魂,安静地流泪,清减的脸上,鼻梁像凸出的陡峭山脊,横在一整片浅塘上。
泪水比雨来的更早也更快。他如同在水里洗过一轮。
陈嘉沐语气软了几分:“何时哭的?”
方彦想说话,嗓子很黏,吐字不清的一句:“公主用膳时。”
人长大了,学会哭得安静。
或者说,不是不会,只是之前哭起来能让陈嘉沐心疼他一下,弄出点声音是讨好撒娇,现在他并不敢出声了。
陈嘉沐看他——她得仰着头去看了。方彦颈边的毛领都被泪水润成一绺绺柔软的毛刺,被带下来的粉干涸其中,像黑白交织的鼬皮。
“怎么不走呢,”她坐在床边,寒梅落雪已经帮忙换好被褥,“现在也不好走了吧。”
外头如天漏一般倾下雨水,泼在屋顶,如滚铃一般叮叮当当地顺着瓦片流下去。
吵闹。
方彦还是没动,他的手背被自己抠得出血,没抹去的粉全混在伤口里,撒盐一样尖锐疼痛。
他说:“公主。”
陈嘉沐没理他,拍了拍床沿,见他如纸扎的鹤一般轻易地折了腿,跪在离她很远的位置。
“过来。”
方彦往她身边蹭,直到陈嘉沐的手能碰到他的下巴,顺着下颌向上摸到耳朵。
陈嘉沐问:“知道今天我为什么生气吗?”
方彦不说话。他很沉默地去蹭陈嘉沐的手,面上留存的泪,新涌出的泪,全贴着她的手掌抹过去了。
像被舔舐着。
陈嘉沐抬起手,看方彦的目光追着自己的手指,也仰起头。
烛光下他的脸很斑驳,但看不出什么颜色差异,那些冷白的粉好像终于抹进他皮肤里去了,将他整张脸塑成一张割下后煮沸捶打的脱脂的皮。
“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一个玩具吗?不能跟别人分享的玩具,带在身上的时候可以大胆地炫耀。”
方彦眨了下眼睛,慢慢地摇头。
“公主。”他又叫了一声,“奴才今天……”
他做的超过了。超过陈嘉沐给他的限度。
但陈清煜的限度凭什么要比他更宽松。
为什么是他被陈嘉沐训斥,陈清煜却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享受他姐姐温柔的抚慰与偏爱。
“可陈清煜也……”
他说不出了。陈嘉沐的面色很明显地阴下去,唇角紧绷着。
“他是我弟弟。”
方彦说:“那奴才呢?”
陈嘉沐支着下巴想了一会,想不出什么说辞来。方彦已经不是琉璃宫的下人了。
“青公公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摊开两只手:“公公,你专心去做陈渡的伥鬼,别总是回来找我。”
她将右手伸过去。
方彦躲了一下,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陈嘉沐伸出左手。
“方彦,”她晃晃手腕,“你希望这只手代表什么?”
他将陈嘉沐的手拉住,往自己的面上贴。
是什么不重要了,是什么他都可以接受。
什么都行,只要是他们两个。
他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陈嘉沐能坦然地接受他,为了他们站在一起时这宫内没有一声反对和嘲弄。
就算是因为怕他才保持缄默,也比他要避着人才能与陈嘉沐亲近要好。
陈嘉沐说:“方彦,你说话。”
方彦不说,他故意不出一点能被辨别的音,哼哼唧唧地去亲陈嘉沐的手指和手掌。
陈嘉沐轻轻拍了他一巴掌。
“上赶着当狗是比不过人的。”
方彦点头,很黏很热地蹭在她手上腿上。
“那你比不得陈清煜,对吗?”
方彦说对。毫不犹豫,好像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已经将自己完全说服了。
他眼眶肿得很夸张,被水泡烂似的,陈嘉沐用指甲一抠就由下眼睑滴出几滴眼泪。
陈嘉沐笑了一下。
她有点理解那种坏女人了,看着平日里挺有地位的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汪汪叫,确实比被他限制着行动来的更舒服。
她将桌边蜡烛斜过来,蜡油滴在她的指甲上,再往方彦的脖子上一蹭,红的一层蜡。一个项圈。
很烫,烫得他喉咙周围的皮肤也开始发红,像被砍下的头又装回去,伤口渗出血来。
她说:“行了,你也走不了,在这睡吧。”
她往床内挪,看着方彦合衣上床来,干瘦细长的一根杆子似的。
陈嘉沐摸他颈间的蜡油,就像在给小狗挠下巴,玩了一会就觉得困,枕着雨声沉沉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