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介面露惊容。
这一刻，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反应过来朝廷在大家不知情的前提下，换了血，间隔时间长，频率不高，又拖拖拉拉，导致谁都没注意到各部撤换官员时的一些细节。
齐烨抓了人，或是因为齐烨的缘故很多官员被抓，这些空缺需要补上。
宫中过问，宫中否定，宫中决定，再看如今的朝堂上，各部衙署中那些中低品级的官员，都有三个共同性。
第一点，出自世家，却并非真正的世家豪族，尤其是东海的官员，今年开春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与东海有关的官员被调到京中进入六部九寺。
第二点，多是外放官员，资历是有，但是多少对吏部和朝廷不满，可以说是不得志。
第三点，这些官员背后的家族，要么和其他朝堂重臣背后的家族不对付，要么是东宫属官的同窗、亲族、交好之人。
天子，并没有扶持他的自己人，而是给太子打下根基！
早在不知不觉间，因为齐烨的缘故，六部九寺，换了至少两成的人，这两成的人，至少一半可以上朝，不到三十人。
看似人数不多，可朝堂上原本就有无条件效忠天子的臣子，兵部居多，其次是户部。
兵、户二部，加之这不到三十人，官位有高有低，人脉有多有少。
就如同老六刚登基时，如果触犯了世家的利益，总会有官员出班跳出来，来自不同衙署那样，如今是如果有人想要和老六对着干，无论是谁，无论是否身居高位，也会有各部官员调出来，甚至出自同一衙署，去反驳，去攻讦，甚至鱼死网破。
最最最重要的是，这些坚定支持老六的人，除了老六的原班人马和新补充上来的官员外，还有齐烨的坚定支持者，等同于坚定支持天子。
比如吴尚峰，比如曹权国，比如仇润丰，以及一些南地世家出来的官员，董家子弟、张家子弟等等。
“这就是我与宫中的默契。”
齐烨哪还有那副浪荡世子嬉笑怒骂的模样，哪还有那副走到哪里莽到哪里的蠢劲。
一口茶，伴着风雪，齐烨轻轻敲着桌面。
“曾几何时，陛下想要废掉一位品行不端的六部郎中，难，难如上青天，如今…”
齐烨缓缓站起身：“哪怕是你周介，是所谓的贤相熊思贤，陛下想要叫你们告老还乡，周大人觉着…难吗？”
周介闭上了眼睛，满面苦涩，连面容都苍老了几分。
“殿下好手段，敢问殿下…殿下何时布的局。”
“去山林之前。”
齐烨指向了隔壁的院落：“那一日，我在，太子殿下在，我说，我想除天下世家，太子殿下乐不可支，我说，我想成为世家，太子哑然失笑，之后…”
“之后殿下就开始布局了？”
“不，很久之后我想通了一件事，世家猖獗，只是因皇权，皇权不够集中，仅此而已。”
周介沉默了，足足沉默了许久，声音沙哑。
“老夫，受教。”
周介站起了身，长叹一声：“若是半年前，殿下与老夫说这番话，老夫，必然不会叫你得逞。”
齐烨眯起了眼睛：“你不怕死？”
“殿下敢说，老夫为何不敢说。”
周介拍掉肩膀上的落雪：“朝廷敢忤逆皇权，并非好事，可莫非皇权一家独大便是好事了不成，前朝何在，殿下难道不知。”
“陛下爱民，太子殿下爱民，皇孙也爱民，天家三代皆如此，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齐烨也站起了身，背着手：“至少，我可以保证天家三代会带领大康子民走向盛世，那么周大人，你如何保证朝廷官员，天下世家是否能够带领大康子民走向盛世？”
周介闻言皱眉，足足思考了许久，最终苦笑连连，无法反驳。
“老夫，老夫从未想过，殿下…罢了，殿下好自为之，假以时日，殿下要么是我大康柱国之贤臣，要么，是亡国之奸臣，大奸大恶之臣。”
“所以我才需要确保天家不会出现不肖子孙，所以我才需要皇权足够集中。”
“殿下是在弄险，是在赌！”
“不值得吗。”
“值得吗。”
“看。”齐烨摊了摊手：“这就是你我为何总是冲突，为何总是出现矛盾的缘故，你刚刚说前朝，前朝中期为何开始走下坡路，因为太多太多你这样的人了，不思进取，只求稳，哪里来的稳，逆水行舟不仅反推，国朝，不需要稳，需要进取，需要不断摸索，这个道理，你这种老臣明白，却不敢。”
“或许是吧。”
周介再次长叹一声：“覆水难收，是我等大意了，难怪你只领一个京兆府上不来台面的官职与亲军统领。”
齐烨微微一笑：“不错，若是入了六部九寺，再为宫中给朝廷换血的话，那我抓人便是争权夺利，自然会引起你们的警觉，看似因我而起，却又抽身事外，宫中不沾因果，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事情，已经成了。”
“殿下，高明！”
“还好吧。”齐烨突然眯起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你们，不应该认为一个整日喊打喊杀抓了无数官员的世子，是蠢货，这样的蠢货活不到今天的，记得回去告诉那些老臣，既然现在已经摊了牌，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如若以后再是交锋，鱼死网破你们还没那个资格，只需知晓我不会再手下留情，斩草除根的道理，本世子，并非不懂。”
听这着充满寒意的话，周介不由的后退了一步，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一声“老夫知晓”，施了一礼，背影萧索的走出了院中。
只是快进轿时，周介双腿有些发软，弯腰险些站立不稳。
齐烨目送着周介离开，嘴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是的，周介后悔了。
今夜之后，很多人都会后悔。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希望皇权集中。
因为皇权真正的集中后，天子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对任何人都予取予夺时，谁都不是安全的。
齐烨没错，可周介这伙人又何尝不是对的呢。
大家都有着自己的理解与坚持，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暗暗较劲。
皇权不集中，令不出一门，政令不通达，天下还是那个天下。
可若皇权彻底集中，不是集中在了京中，不是集中在了朝廷，而是只集中在了天子一人身上，那么如果天子老了呢，昏庸了呢，迷失在了至高权利之中了呢，整个国家的兴衰，都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