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国王倚着龙床,泪如泉涌,只哭到了天晚也还不住声。
行者走上前高声呼道:“你怎么这等的昏乱!明明白白放着那些道士的尸骸,一个是老虎,一个是角鹿,那羊力大仙是一只羚羊。你要不相信,把那骨头捞上来看看。人哪里会有那样的骷髅?他们本来是成了精的山兽,同心到这里来害你。因为看见你的气数还旺,不敢下手。若是再过两年,你的气数衰败了,他们就会害了你的性命,你的江山都要一股的属于他们了。幸好我们早早到来,除去妖邪救了你的性命。你还在那哭什么!哭什么!急急地打发了关文,送我们出去。”
国王听闻这些话,方才醒悟。
那些文武多官都奏道:“那死者果然是白鹿、黄虎;油锅里果然是羊骨。圣僧的话,不可不听啊。”
国王说道:“既然是这样,感谢圣僧。今天已经天晚了,叫太师先请圣僧你们到智渊寺休息。明日早朝,大开东阁,朕叫光禄寺安排素净的宴席来酬谢圣僧你们。”
三藏他们就被送去智渊寺里安歇了。
次日五更的时候,国王设朝,聚集文武多官,传下旨意:“快出招僧榜文,去四门各路张挂。”
国王又命人大排筵席,摆驾出朝,来到智渊寺门外,请了三藏他们,一同进入东阁去赴宴。
却说那些逃脱性命的和尚们,听闻有招僧榜文张挂,一个个都高高兴兴的,进入城中来找孙大圣,要交纳毫毛谢恩。
三藏他们散了宴席,那国王倒换好了关文,同皇后妃嫔,两班的文武,送三藏他们出了朝门。
就看见那些和尚们跪拜在道路的两旁,他们口中称道:“齐天大圣爷爷!我们是沙滩上逃脱性命的僧人。闻知爷爷扫除了妖孽,又拯救了我们,现在承蒙我们国王出榜招僧,我们特来交纳毫毛,叩谢天恩。”
行者笑道:“你们来了多少个?”
僧人们说道:“五百名,半个也不少。”
行者将身子一抖,收走了毫毛。
行者对国王官员僧人百姓说道:“这些和尚确实是老孙给放了。车辆也是老孙运转双关,穿过夹脊小道,摔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给打死了。如今灭了妖邪,你们方才知道是禅门有道。往后,国王再不可胡为乱信了。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国王依言,感谢不尽,于是就送唐僧他们出城去了。
这一去,只为殷勤经三藏,努力修持光一元。
三藏他们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间春尽夏残,又是秋光天气。
这一日,天色已经晚了。
唐僧勒马说道:“徒弟,今天晚上在哪里安身啊?”
行者说道:“师父,出家人不要说那在家人的话。”
三藏说道:“在家人怎么说?出家人又怎么说?”
行者道:“在家人,这个时候已经是温床暖被,怀中抱着孩子,脚后蹬着妻子,自自在在的睡觉了;我们出家人,哪里能够这样!就是要戴月披星,餐风宿水,有路继续往前走,没有路了方才停下。”
八戒说道:“哥哥,你只是知道其一,不知其二。如今路上多险恶,我挑着重担,实在是难走,需要去寻个住处,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明日方才好挨着挑担;要不然,却不是要累倒我啊?”
行者道:“趁着月光再走一程,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再住宿。”
三藏八戒他们没奈何,只得跟着行者继续往前走。
又行走了不多时,就听到了滔滔的水浪响声。
八戒说道:“罢了!来到尽头路了!”
沙僧说道:“是一股水挡住了去路。”
三藏说道:“却怎么渡过去?”
八戒道:“等我去试试,看看这水的深浅如何。”
三藏说道:“悟能,你不要乱说。水的深浅,怎么能试出来?”
八戒说道:“找到一个鹅卵石,把它抛在水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就是浅;若是咕嘟嘟的有声音的沉下去,就是深了。”
行者说道:“你去试试看。”
那呆子在道路旁边摸了一块顽石,朝水中抛了出去,只听到咕嘟嘟的泛起水泡儿,那石头沉到了水底。
八戒说道:“深!深!深!去不得呀!”
三藏说道:“你虽然是试出了深浅,但是不知道这水有多宽?”
八戒道:“这个却不知道了,不知道。”
行者道:“等我去看看。”
好大圣,纵起筋斗云,跳在了空中,定睛观看,只看见那:
洋洋光浸月,浩浩影浮天。灵派吞华岳,长流贯百川。
千层汹浪滚,万迭峻波颠。岸口无渔火,沙头有鹭眠。
茫然浑似海,一望更无边。
行者急忙收起云头,落在河边,说道:“师父,宽着呢!宽着呢!去不得!老孙火眼金睛,白日里常常能看千里远,凶吉也能晓得。夜里也还能看个三五百里远。现如今我看不见这水的边岸,怎么来定这宽阔的数目啊?”
三藏听后大惊,口不能言,声音哽咽道:“徒弟啊,似这等该怎么办呀?”
沙僧说道:“师父别哭。你看那水边立着的,可不是一个人吗?”
行者道:“想来是撒网的渔人,等我去问问他。”
行者拿了铁棒,两三步的,跑到面前去看,呀!并不是人,只是一面石碑。石碑上有三个篆文大字,下边还有两行,是十个小字。
三个大字,乃是“通天河”。十个小字,乃是“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行者叫道:“师父,你过来看看。”
三藏看过后,眼中滴泪道:“徒弟呀,我当年别了长安,只说是西天容易走;哪里知道有妖魔阻隔,山水迢遥啊!”
八戒说道:“师父,你且听听,是从哪里传来的打鼓敲钹(bo)的声音?想来是做斋的人家。我们先去赶些斋饭吃,问问他们哪里有渡口好去寻找船只,明日再过去吧。”
三藏在马上去听,果然有打鼓敲钹的声音。
“并不是道家的乐器,却是我僧家的举事。我们去看看。”
行者在前面引马走路,一行人跟着声响走了过去。哪里会有什么正路,一路上没高没低的,漫过了沙滩,他们就望见了一簇人家的住处,约莫有四五百人家,那些人家也都住得好。只看见:
倚山通路,傍岸临溪。处处柴门掩,家家竹院关。
沙头宿鹭梦魂清,柳外啼鹃喉舌冷。短笛无声,寒砧(zhēn)不韵。
红蓼枝摇月,黄芦叶斗风。陌头村犬吠疏篱,渡口老渔眠钓艇。
灯火稀,人烟静,半空皎月如悬镜。忽闻一阵白苹香,却是西风隔岸送。
三藏下了白马,只看见那路头上有一户人家儿,院子门外竖着一首幢幡,院子里面灯烛荧煌,香烟馥郁。
三藏说道:“悟空,这里跟那山凹河边并不同。在人家的屋檐下,可以遮挡冷气寒露,能够让我们放心安稳的睡觉。你们都别过去,让我先去那斋公门口告求留宿。若是肯收留我们,我就招呼你们;假若不留我们,你们都不要撒泼。你们的脸嘴丑陋,只恐怕吓到了人,闯出祸事来,反倒使我们没处住宿了。”
行者说道:“说得有理。请师父先去,我们在这里等待。”
三藏这才摘了斗笠,光着头,抖抖褊衫,拖着锡杖,直接来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外。看见那门半开半掩的,三藏并不敢擅自进入。聊战了片刻,就看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老者,他的脖子下挂着数珠,口里念着阿弥陀佛,径自过来关门。
慌得三藏合掌高声叫道:“老施主,贫僧问讯了!”
那老者还礼说道:“你这和尚,却是来迟了。”
三藏问道:“怎么说?”
老者说道:“来迟就没有东西了。你要是早些时候来啊,我这舍下斋僧,吃饭管饱,有熟米三升,白布一段,铜钱十文。你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三藏躬身说道:“老施主,贫僧不是来赶斋的。”
老者说道:“既然不是赶斋,你来到这里干什么?”
三藏说道:“我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人。今天到了贵处,天色已经晚了。听到了府上的打鼓敲钹的声音,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走了。”
那老者摆手不信道:“和尚,出家人不要打诳语。从东土大唐到我这里,有五万四千里路。你这样的单身一人,怎么能够走到这里?”
三藏说道:“老施主你最有见识。我是还有三个小徒,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保护着贫僧,方才能够走到这里。”
老者说道:“既然是有徒弟们,为何不一同前来?”
叫三藏道:“请,请,我舍下有地方安歇。”
三藏回头,对行者他们叫道:“徒弟们,到这里来”。
那行者本来性子急,八戒生来粗鲁,沙僧却也是莽撞,三个人听到师父的招呼,就牵着马,挑着担,也不问好歹,一阵风的,闯了进去。
那老者看见了,吓得跌倒在地上,口里只是说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三藏把他搀扶起来,说道:“施主不要怕。他们不是妖怪,而是我的徒弟们。”
老者战兢兢的说道:“这般一个好俊的师父,怎么寻些这样的丑徒弟!”
三藏说道:“他们虽然相貌不中,却倒是会降龙伏虎,捉怪擒妖。”
老者似信不信的,扶着三藏慢慢走路。
却说行者他们三个凶顽,闯进厅堂里,拴好了马,丢下行李。那厅房中原本有几个和尚在念经。
八戒撅着长嘴,喝道:“那些和尚,你们念的是什么经?”
那些和尚听见有人问了一声,就忽然抬头去看:
观看外来人,嘴长耳朵大,身粗背膊宽,声响如雷炸。
行者与沙僧,容貌更丑陋。厅堂几众僧,无人不害怕。
阇黎(shé li,高僧,也泛指僧人)还念经,班首教行罢。难顾磬和铃,佛像且丢下。
一齐吹熄灯,惊散光乍乍。跌跌与爬爬,门槛何曾跨!
你头撞我头,似倒葫芦架。清清好道场,翻成大笑话。
行者兄弟三人,看见那些人跌跌爬爬的,都鼓着掌哈哈大笑。那些和尚更加的害怕,磕头撞脑的,各顾性命,通通跑干净了。
三藏搀扶着老者,走上了厅堂,却是灯火全没有了,三个人还在那嘻嘻哈哈的笑着。
三藏骂道:“这些泼物,十分的不善!我朝朝的教诲,日日的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你们这般的撒泼,实在是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后,不知道高低,吓倒了老施主,惊散了念经的僧人们,把人家的好事都给搅合坏了,却不是要降罪给我?”
三藏一番话说的行者他们不敢回嘴。
那老者方才相信三人都是三藏的徒弟,急忙回头对三藏作礼道:“老爷,没大事,没大事,刚才已经关了灯,散了花,佛事将要收了。”
八戒说道:“既然是已经了账,赶紧摆出满散的斋饭来,我们好吃了去睡觉。”
老者叫道:“掌灯来!掌灯来!”
家里人听到了,大惊小怪的说道:“厅堂上在念经,有许多的香烛,怎么又叫掌灯?”
几个童仆就出来看,发现厅堂那里黑洞洞的,立即点起火把灯笼,都一起走了过去。忽然抬头间看见了八戒、沙僧,慌得他们丢了火把,急忙抽身跑回去关闭了中门。
他们都往里面嚷嚷道:“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行者去把地上的火把捡起来,点上灯烛,扯过来一张交椅,请唐僧坐在了上面。他兄弟们坐在了两旁。那老者坐在了唐僧的前面。
他们正在叙坐的时候,只听到里面的中门打开了,从里面又走出来一个老者。
他拄着拐杖,说道:“是什么邪魔,黑夜里来到我们这善门之家?”
在唐僧前面坐着的老者,急忙起身到屏门后迎接道:“哥哥不要嚷,不是邪魔,乃是东土大唐去取经的和尚。他的徒弟们相貌虽然凶恶,却是山恶人善。”
那老者方才放下了拄杖,给三藏他们四位行礼。
行完礼,他也坐在了三藏的面前,然后叫道:“看茶来。安排斋饭。”
连着叫了数声,那几个童仆,都战战兢兢的,不敢走过行者他们旁边。
八戒忍不住的问道:“老者,你们的这些仆人,沿着两边走的在干什么?”
老者说道:“叫他们捧斋饭过来,服侍老爷们。”
八戒问道:“有几个人服侍?”
老者道:“八个人。”
八戒说道:“这八个人要服侍哪个?”
老者道:“服侍你们四位啊。”
八戒说道:“那白面的师父,只需要一个人服侍;那毛脸雷公嘴的,只需要两个人;那晦气脸色的,需要八个人来服侍;我就得二十个人来服侍才够。”
老者说道:“这么说,想来是你的食肠大一些了。”
八戒说道:“也只是将就看得过。”
老者说道:“有人,有人。”
于是就七大八小的,叫了三四十个人出来服侍。
众人看见八戒跟老者一问一答的讲话,这时候方才不害怕了。在上面排了一张桌子,请唐僧上坐;两边摆列了三张桌子,请行者三人就坐;前面的位置摆了一张桌子,让两位老者坐在那里。
先摆上素的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食、米饭、闲食、粉汤,都排列的齐齐整整的。
三藏举起筷子来,先念了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有些着急吞饭,二来真的是有些饿了,哪里能等到三藏把经文念完,他就自己拿过红漆的木碗来,把这一碗白米饭,扑的丢下口去,就了了,喉咙都没动一动。
旁边伺候的仆人们说道:“这位老爷忒没有算计,不往袖子里装馒头,怎么却往袖子里装米饭,这不是会污了衣服?”
八戒笑道:“没有装起来,是吃了。”
仆人们说道:“你并没有动口,怎么就把米饭给吃了?”
八戒说道:“儿子们才说谎!分明是吃了;不信,我再吃给你们看看。”
那些仆人,又端过碗,再盛了一碗米饭递给八戒。呆子幌一幌碗,把米饭又丢下口去,就了了,再没有后续动作了。
众仆人看见后,都惊叫道:“爷爷呀!你是‘磨砖砌成的喉咙,着实是又光又溜’!”
三藏一卷经文还没有念完,那八戒已经是有五六碗米饭过手了。念完经后,他们这才一同动筷子,吃起斋饭来。
那呆子不论是米饭面食,果品闲食,只管一顿的捞过去大吃大喝,口里还不断地嚷嚷道:“添饭!添饭!”
仆人们不停地给他添加饭食,但是渐渐地不见有饭来了!
行者就叫道:“贤弟,少吃些儿吧。现在也强过了在山凹里忍饿,将就着能够半饱也不错了。”
八戒说道:“瞧你那嘴脸!常言道:‘斋僧不饱,不如活埋’呢。”
行者叫仆人们道:“收了家伙,不用理睬他!”
两位老者躬身行礼说道:“不瞒老爷们说。要是在白日里,像似这个大肚子的长老,我们也能斋得起百十个;只是现在天色晚了,已经收了残斋,只蒸了一石的面食、五斗的米饭与几桌的素食,本来是要请几个亲近的邻居跟众僧们来散福;没料到你们列位来了,把众僧们都吓跑了,连亲邻们也没有敢去请,把这些斋饭全部都供奉了列位。如果没有吃饱,我们再叫人蒸饭去。”
八戒说道:“再蒸饭去!再蒸饭去!”
说完话,就收了家伙桌席。三藏拱了拱身,谢了他们的斋供。
三藏这时才问道:“老施主,高姓?”
老者说道:“姓陈。”
三藏合掌说道:“你们跟我贫僧是华宗了。”
老者说道:“老爷也姓陈?”
三藏说道:“是,贫僧的俗家也姓陈。请问你们刚才做的是什么斋事?”
八戒笑道:“师父问他们干什么!岂有不知道的?必然是一些‘青苗斋’、‘平安斋’、‘了场斋’罢了。”
老者说道:“不是,不是。”
三藏又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老者说道:“是一场‘预修亡斋’。”
八戒听后笑得打跌,说道:“老公公忒没有眼力!我们是扯谎架桥,哄骗人的大王,你怎么说这些谎话哄骗我们!和尚家岂会不知道都有些什么斋事?只有些‘预修寄库斋’、‘预修填还斋’,哪里有个什么‘预修亡斋’的?你的家里人又不曾有死的,做什么亡斋?”
行者闻言,暗喜道:“这呆子是乖了一些。——老公公,你确实是说错了。怎么叫做‘预修亡斋’?”
那两位老者欠身说道:“你们去取经,怎么不走正路,却走到我们这里来?”
行者说道:“本来走的是正路,只是被一股水给挡住了,不能够渡过去;因为听到这里的打鼓敲钹的声音,特来你们府中借宿。”
老者说道:“你们到了水边,可曾见到些什么?”
行者说道:“只看见了一面石碑,上面书写着‘通天河’三个字,下面书写着‘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十个字,再没有看见别的东西。”
老者说道:“再往上流的河岸走走,距离那个石碑只有里许,有一座灵感大王庙,你们没有看见?”
行者说道:“没有看见。请老公公说说,什么是灵感?”
那两个老者一齐的流泪道:“老爷啊!那大王:
感应一方兴庙宇,威灵千里佑黎民。
年年庄上施甘露,岁岁村中落庆云。”
行者说道:“施甘雨,落庆云,也是好的意思,你们却这样的伤情烦恼,为什么呢?”
那两个老者跌脚捶胸的,哏了一声,说道:“老爷啊!
虽则恩多还有怨,纵然慈惠却伤人。
只因要吃童男女,不是昭彰正直神。”
行者说道:“他要吃童男女吗?”
老者说道:“正是。”
行者说道:“想必是轮到你们家了。”
老者说道:“今年正好到舍下。我们这里,有百来户的人家居住。此处属于车迟国元汇县管辖,名字唤作陈家庄。这灵感大王要一年一次的祭赛(祭祀酬神),要一个童男,一个童女,猪羊牲醴来供献他。他一顿给吃了,就保我们风调雨顺;若是不祭赛,就要来降祸生灾。”
行者说道:“你府上有几位令郎?”
老者捶胸说道:“可怜!可怜!说什么令郎,羞死我们了!这个是我的弟弟,名字唤作陈清。老拙叫做陈澄。我今年六十三岁,他今年五十八岁,我们儿女上都艰难。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还没有儿子,亲友们劝我纳了一个妾,没奈何,就寻下了一房,生了一个女儿。到今年才刚八岁,取个名字唤作一秤金。”
八戒说道:“好贵的名字!怎么就叫做一秤金?”
陈澄说道:“我因为儿女上艰难,就修桥补路,建寺立塔,布施斋僧,设有一个账本,那里使三两,这里使五两,都记在账本上了;到了生下女儿的那一年,刚好用掉了有三十斤黄金。三十斤为一秤,所以就唤作一秤金。”
行者说道:“要献祭的是哪个的儿子?”
陈澄道:“舍弟有个儿子,也是偏房生的。今年七岁了,取名唤作陈关保。”
行者问道:“为什么取了这个名字?”
陈澄说道:“我们家里供养着关圣爷爷,因为是在关圣爷爷之位下面求得的这个儿子,所以名字叫关保。我们兄弟二人,加起来年岁超过一百二,只得了这两个人种,没想到今年轮到了我们家来祭赛,所以不敢不献祭。因为这父子之情,难以割舍,就先给孩子们做个超生的法事。因此说是‘预修亡斋’,这就是前因后果了。”
三藏闻言,眼泪止不住的从腮边落下来,说道:“这正是古人云:‘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
行者笑道:“等我再问问他。老公公,你府上有多大的家当?”
两位老者说道:“颇有一些,水田有四五十倾,旱田有六七十倾,草场有八九十处,水牛黄牛有二三百头,驴子马匹有二三十匹,猪羊鸡鹅有无数。舍下也有吃不着的陈粮,穿不了的衣服。家财产业,也是数得着的。”
行者说道:“你们这样的家业,也亏得你们省了起来的。”
两老者说道:“怎么见得我们节省的?”
行者说道:“既然你们有这样的家私,怎么就舍得让亲生的儿女去祭赛?拼着花个五十两银子,可以买下一个童男;拼着花个一百两银子,可以买下一个童女。连带着其他开销也不过是二百两银子的数目,就可以留下自己的儿女后代,这样不是更好?”
两位老者滴下眼泪说道:“老爷!你是不知道啊。那大王甚是灵感,常常来我们这些人家行走。”
行者说道:“他来行走,你们看见他是什么样的嘴脸?有多少的长短?”
两位老者说道:“不能看见他的身形,只要闻到一阵香风,就知道是大王爷爷来了,我们就立即忙满斗的焚香,老少都要望风下拜。他把我们这些人家摸得透透的,就是匙大碗小的事情,他都能知道。老人小孩的生辰年月,他都记得。只有我们这些人家的亲生儿女,他方才受用。不要说这二三百两的银子没地方去买,就是花上几千几万两的银子,也没地方去买这般的一模一样的同年同月的儿女。”
行者说道:“原来是这样。也罢,也罢,你先把令郎抱出来,我看看。”
那陈清急忙进入里面,将关保儿抱到了厅堂上来,放在了灯火前面。小孩子哪里知道死活,两只衣袖里笼着果子,在那跳跳舞舞的,边吃果子边玩耍。
行者看见后,默默地念了咒语,摇身一变,变成了关保儿一般的模样。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互相搀着手,在灯火前面跳舞。
吓得陈清慌忙朝唐僧跪下说道:“老爷,罪过!罪过!这位老爷刚才还在说话,怎么就变作了我儿子一般的模样,叫一声关保儿,他们一齐答应一齐走!——却是折了我们的年寿啊!请现了本相!请现了本相!”
行者就把脸抹了一把,现出了本相。
陈清跪在行者面前,说道:“老爷原来有这样的本事。”
行者笑道:“可是像你的儿子吗?”
陈清说道:“像!像!像!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嘴脸,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高低。”
行者说道:“你还没有细看呢。去取秤来称称,看看可是与他一般的轻重。”
陈清说道:“是,是,是,是一般的重。”
行者道:“像这样的可是祭赛得过吗?”
陈清说道:“太好了!太好了!祭赛得过了!”
行者说道:“我现今替代这个孩子的性命,留下你家的香烟后代,我就自己祭赛那大王去呀。”
陈清跪地磕头道:“老爷果真能发慈悲替代了我的孩子,我愿意送白银一千两,给唐老爷做盘缠往西天去。”
行者道:“你就不来谢谢老孙?”
陈清说道:“那时候你已经替代我孩子献祭了,没有了你呀。”
行者说道:“我怎么就没有了?”
陈清说道:“已经是被那灵感大王给吃了啊。”
行者道:“他敢吃我?”
陈清说道:“不吃了你,难道会是嫌弃你腥气啊?”
行者笑道:“那就任从天命。若是他吃了我,就是我的命短;若是不吃,就是我的造化。我给你祭赛去。”
那陈清只管磕头感谢行者,又允诺再送白银五百两。只是有那陈澄也不磕头,也不说谢,只是自己倚靠着那屏门痛哭。
行者知道他的意思,上前扯住他说道:“老大,你在这不允诺我,也不感谢我,想来是舍不得你的女儿吗?”
陈澄这才跪下说道:“是舍不得啊。感蒙老爷的盛情,救替了我的侄子也足够了。但只是老拙没有儿子,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就是到了我死的时候,她也会哭的痛切些,我怎么舍得啊!”
行者说道:“你快去蒸上五斗米的饭,整治些好的素菜,给我那长嘴的师父吃。叫他变成你的女儿,我们两兄弟一同去祭赛。我们索性就行个阴骘(阴德),搭救你们两个儿女的性命,怎么样?”
那八戒听到行者这些话,心中大惊,说道:“哥哥,你要耍弄精神,就不管我的死活了,要来攀扯我。”
行者说道:“贤弟,常言道:‘鸡儿不吃无工之食。’你我进门后,感承丰盛的斋饭,你还嚷嚷吃不饱呢,怎么就不搭救人家一些患难?”
八戒说道:“哥啊!你就会变化,我却是不会啊。”
行者说道:“你也有三十六般的变化,怎么不会?”
唐僧叫八戒道:“悟能,你师兄说的最是了,处置的甚是得当。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则感谢人家的厚情,二来就当做积攒阴德。况且夜里凉爽无事,你们兄弟就去耍耍吧。”
八戒说道:“你们看师父说的话!我只会变成山,变成树,变成石头,变成大象,变成水牛,变成大胖汉子也还可以;若是变成小女孩儿,倒有几分难呢。”
行者说道:“老大你不要信他,抱令爱出来看看。”
那陈澄急忙进入里面,把一秤金孩儿抱出来,回到了厅堂上。一家子人,妻妾大小,不分老幼内外的,都出来磕头礼拜,只请行者他们搭救孩儿的性命。
那女孩儿头上戴着一个八宝垂珠的花翠箍;身上穿着一件红中闪黄的纻(zhu)丝袄,上面套着一件官绿缎子棋盘领的披风;腰间系着一条大红的花绢裙;脚下踏着一双蛤蟆头浅红色的纻丝鞋子;腿上系着两只绡金的膝裤儿。她也是两只衣袖里笼着果子,在那里吃呢。
行者说道:“八戒,这就是那个女孩儿。你快变成她的样子,我们祭赛去。”
八戒说道:“哥呀,像这般的小巧俊秀,我怎么变得成啊?”
行者叫他道:“快些!不要讨打!”
八戒慌了,说道:“哥哥不要打,等我变了看看。”
这呆子念动咒语,把头摇了几摇,叫了一声“变!”真的就把头变了过来,就像那女孩的面目,只是肚子胖大,笨重的不像样子。
行者笑道:“你再变变!”
八戒说道:“任凭你打了吧!变不过来,能怎么办?”
行者说道:“你难不成是个丫头的头,和尚的身子?弄得这样的不男不女,却怎么样是好?你可以布起罡来。”
行者就吹了八戒一口仙气,果然立刻就把八戒的身子变了过来,与那一秤金一模一样。
行者就叫陈澄陈清他们道:“两位老者,带着你们的宝眷和令郎令爱都进去,不要出差错了。要是一时间,我的兄弟他躲懒讨乖,走进人群中去,转眼间就难以识别出来了。你们将好果子拿给令郎令爱吃,不可以叫他们哭叫吵闹;恐怕那灵感大王一时间知觉了,走漏了消息。你们就等着我们两个玩耍去吧!”
好大圣,吩咐沙僧保护好唐僧,他就变成了陈关保,八戒变成了一秤金。
两人都料理好后,却问道:“怎么去献供?是捆了去,还是绑了去?蒸熟了去,还是剁碎了去?”
八戒说道:“哥哥,不要弄我。我没有这个手段啊。”
陈澄说道:“不敢!不敢!只是用两个红漆丹盘,请两位坐在丹盘内,然后各自放在一张桌子上,让两个后生抬着这一张桌子,把你们抬上庙里去。”
行者说道:“好!好!好!把丹盘拿出来,我们试试。”
陈澄陈清立即取出来两个红漆丹盘。行者跟八戒就各自坐上,四个后生,抬起两张桌子,往天井里走了走,又抬回去放在了厅堂上。
行者欢喜的说道:“八戒,像这般的走走耍耍,我们也是上台盘(有脸面,有身份)的和尚了。”
八戒说道:“如果只是抬过去,再抬回来,两头抬来抬去的,就是抬到天明,我也不害怕;只是被抬到庙里,就要被吃了呢,这个却不是耍着玩啊!”
行者说道:“你只需要看着我。等到那灵感大王吃我的时候,你就跑走了吧。”
八戒说道:“哪里知道他会怎么吃呢?如果先吃童男,我就好跑了;如果先吃童女,我却要怎么办?”
陈澄说道:“往常年祭赛的时候,我们这里有那胆大的,他们钻在庙后,或是在那供桌底下,看见了那灵感大王是先吃童男,后吃的童女。”
八戒说道:“造化!造化!”
行者八戒两兄弟正在那谈论着,只听到院子外面锣鼓喧天,看见乱纷纷的灯火照耀。
同庄的众人打开前门,叫道:“抬出童男童女来!”
陈澄陈清两人哭哭啼啼的,那四个后生把行者八戒两人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