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黄晶晶正要睡个回笼觉,迷迷糊糊间,李婉婷打来了电话。
“晶晶,今天晚上你没什么事吧?六点钟的时候,出来和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哦。”李婉婷说。
“吃什么饭啊?和谁一起吃啊?”黄晶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和杨伯伯噻,你爸爸的朋友,你晓得的噻,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是认识的人。”李婉婷说。
“哦,爸他们工作上的饭局,我去的话,我觉得不太好吧?”黄晶晶说。
“哎呀,没什么的,就是普通的吃个饭,看看到时候杨伯伯能不能帮帮忙给你找一个工作。”李婉婷说。
瞧吧,每一次李婉婷总能正中要害,她每次都能准确说出一个令黄晶晶无法拒绝的理由来。这一刻,黄晶晶几乎已经能够看见李婉婷那双永远紧紧皱着的、永远哀怨的眼睛了。
“好嘛。在哪里哦?我到时候提前去等你们嘛。”黄晶晶干脆利落地说。
“你下午可以先回来噻,到时候我们一个车就坐下了,免得你又打一个车,我和你爸爸又单独去打一个车,我们就一起去咯。”李婉婷说。
“可能不得行,这样的话我可能来不及,我等一会儿下午还有点事。你给我讲在哪里,我到时候就直接去了嘛。”黄晶晶说。
“你是什么事啊?重不重要嘛?改天再做不行吗?我们今天是好不容易才请到你杨伯伯的哟,你不要答应得好好的,到时候临时又说不来噻。”李婉婷说。
又来了。李婉婷当然能够知道黄晶晶心里的那点小九九。
“我答应了要来的。我下午的确有点事。你不要又这样嘛——”黄晶晶说。
“什么叫又这样,你怎么还是一点改变都没有呢。我跟你讲,你还是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给你讲——”李婉婷说。
好吧,又来了。得等李婉婷接下来一大通长篇大论说完之后,二十分钟,至少是二十分钟,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的。
终于轮到黄晶晶开口。
“嗯,晓得了。妈,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在哪里啊,晚上吃饭?”黄晶晶说。
“要稍微穿得正式一点哦,别忘了哦。就在吉祥酒楼。你找得到噻?”李婉婷说。
“嗯”,黄晶晶说完,挂断电话,倒头就睡。六点,能自然醒再说吧。
她知道爽约之后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自然是免不了李婉婷电话上一番狂轰滥炸。而且,李婉婷向来不会就事论事,她会一直从二十几年前开始讲起,从她和黄光荣结婚的时候开始讲起。反正到时候就听着呗,既然选择了放她的鸽子,这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那就受着呗。
先睡够了,其他的事稍后再说。
从下午五点半,直到晚上九点,黄晶晶一共接到李婉婷的六个来电,其中两个是接了的。这两个当中的一个,通话时长为四十七分钟。绝大部分时间是李婉婷说,黄晶晶就把手机放在一旁桌子上,也不公放,就那样放着。
听到手机里面还有声音的时候,黄晶晶就不出声。等电话那头李婉婷的声音中断的时候,她就适时答上那么两句,“嗯”、“哦”。
到最后电话终于挂断的时候,黄晶晶的心情总归几乎是平静的。刚才和李婉婷在电话上没有大声争吵,她觉得自己总归是有进步的。
“最近怎样?”
黄晶晶躺在床上,正在失眠,手机就来了这么条短信。
恍惚间,她还以为是前段时间删掉的那条短信自己又复原了。莫非是手机出了什么问题吗?
再仔细看了一遍这条短信之后,她发现短信的发送者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但是,末尾的那四个数字她是记得的。
这是陈建设的号码。
所以,他现在恐怕是过得不好么?黄晶晶当机立断,先是删掉了这个短信。最最重要的是,首先要删掉这串数字。
然后,她从床上起来,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人世间的声音和光景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去楼空的那种寂寥,寂寥之外又多出一份澄澈。
相似的夜晚的光景,从来令她着迷。
刚才收到后又火速删掉的那条短信,就暂且让它搁置了,暂且抛去九霄云外了吧。这是逃避吗?如果看上去像是的话,那就是吧。
但是黄晶晶明白,她这并不是逃避。因为如果是逃避的话,那么她即使删掉了那条短信,仍然会将大部分心思和注意力放在与之相干的一切事情上面。而她现在并没有,而只不过是,已经对他无话可说了。
她的画架搁在窗边,画布上面是白惨惨的一片。黄晶晶盯着它发了好一会儿呆。
深渊该如何在平面上展示出来呢?如果是去勾画深渊的话,这一方画布可不够大。但,人的心不也只有拳头大小么,在一方不大的画布上面,一个人的人心又该以怎样的形态呈现?
它的表面具有像悬崖峭壁一样的纹路与突起,并且蔓草丛生吗?还是像无限向下深挖深潜、直指地心一般的危险的裂缝吗?又或者,还是像无限向上直击苍穹、直指凌霄的山峰之间的峡谷呢?
深渊之底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那里有什么呢?也许深渊之底只看得见一片蓝色,一片纯粹的、毫不掺杂的蓝色。那蓝色代表着什么呢?火焰。所以,它同时应该具备着火焰的形态。
蓝色的火焰,白色的火舌正呈现出向上猛烈冲撞之姿。但是当然,它无法最终企及光明。深渊,何其深邃。
何况,在那蓝色的火之泉涌之下,仍然有着同深渊一样、甚至比深渊更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的最底之处,当然是黑色的。那里的黑暗,就如同无限多的利爪,向下拖曳、抓扯一切坠入之物。
但这拖曳抓扯的姿态,又要同时表现出另一种相反的姿态:它妄图冲破蓝色的阻隔,一直向上、再向上,直到终于喷薄而出。最后,究竟是哪一方会胜利呢?这在静止的画布上面再也无法对此继续去表达。
哪一方看上去更强呢?黄晶晶放下画笔,盯着画布久久地沉思。
也许在许多个深不可测的夜里,黑暗曾吞噬了一切,完全占据着人心。但是,随后,总有一个黎明如期而至。深渊之底的黑暗,以及黎明的曙光,它们二者同样地拥有着无中生有又同时无处不在的源头。
此刻,她已经不想再继续盯着画布去看。久久地去思考一件事情的因与果,让她感觉到疲惫。
她再次望向夜空。同一片星空,曾经有一双独一无二的眼睛,看见它是何其灿烂,何其孤独,又何其绝望。还是不要试图解剖那双独特的眼睛了吧,又能怎样呢,斯人已逝。即使借助了他的永恒的眼睛看,今夜的星空,看上去也即将被黑暗全部彻底吞没。
接下来,是更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