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牵着想想走到书房时,肃宁正对伺候的人训话。缓和的语调中渗出丝丝阴郁,她听着都觉得寒颤。她提着裙摆走进去,走到她身边,握上他的小臂,“怎么了?”她问。
肃宁握住她的手,浅笑摇头,“无事。”他挥手屏退伺候的人。
宁安与他同坐,想想爬到她的腿上乖乖坐好。肃宁将她抱过来,小姑娘浑身是肉,挺重。
宁安伸手轻抚他的眉头,“本就生的凶,一生气更吓人了。”他不想说,她便不问了。“肃宁,我想吃野芝麻面了。”
肃宁笑看着她,“好,待会儿做给你吃,再拿些萝卜干用荤油炒鸡蛋。”
想想道,“我也要吃。”
肃宁轻掐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脸蛋,“晚上爹包馄饨给你吃。”
宁安靠着他,他问,“在外跑了一上午,累了吗?”
“不累。”出门是马车,在田里好几个人伺候着她,她不过多走了几步。
“今日还喘吗?”
“不喘了。”
肃宁听她回答的如此干脆,便知她是随口糊弄,也不点破,只是心中暗叹一声,想起百般害他妻子、儿女的人,满腔激愤。又怕她跟着一起忧心,只能藏了又藏。
公道人心?
公道从不在人心。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难分是非。
你定要还清恩情,不让自己良心有亏,就不怕与亲生的孩子们结仇结怨吗?你为人处事一贯干脆利落,为何年老偏偏昏庸了起来?小安与青儿是我亲生的孩子,我不向着我的血脉骨血,难不成要向着外人不成?
“你说肃宁狠毒,小安也跟着毒辣起来,可想要成就霸业,一统江山,小小杀戮在所难免。”宁朗看着元杞冉,“你当年为了尽快在军营站住脚,不也是以百人为饵,才能破了西凉先锋军吗?”他面带嘲讽,“你别同我说,你如今才懂得后悔愧疚。”正义不过是种同情,世间哪有什么对与错,有得只是胜者王,败者寇。“生不逢时,比死了做鬼更惨。肃宁为帝,便是踏着万尸血海又如何?他让世间人生的逢时,可享太平盛世,谁还会记得应州一战,谁又还会记得他一路走来血肉漂杵,肉骨成泥?”人都是善忘了,无论做了什么事,很快就会随风而逝。
“你说小安毒辣,青儿一心只向着姐姐,不管是非,罔顾法纪。可若我们为人父母的,在他们年幼之时,如同肃宁、小安对待禾苗、想想一般,给了他们足够的安心,他们又怎会狠起来好歹不分?”宁朗恼怒,“我虽不是一个好父亲,却也比你强,至少我不会向着旁人的孩子而觉得自己的孩子有错。”他的孩子,有错又如何?若是无人逼迫,若是无人挑衅攻击,他们何必学的尖利,变得狠毒。
阿朱有些担心的看了宁安一眼,宁安静静转身,“我去看看青儿。”视线落到阿朱手中的托盘上,她又道,“待会儿再送进去吧。”
天日渐热了。宁安最讨厌夏日,烦闷异常,用了冰又觉得不舒服。阿朱应了一声,知道她近来烦躁不仅仅是因为天气渐热。
到了青儿暂住的院子,意外的看到了同她说要去衙门办事的人正在同青儿说话。满脸压抑的怒意,额上青筋粗烈暴起,语底是森森的杀意。
宁安勾唇一笑,“看来来的不是时候。”她轻摇着扇子,转身离开。
宁青抬头,刚好看到院门处飘去的一抹松花裙角。他对肃宁道,“我姐刚才来了。”
肃宁微愣,随即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她心中不畅快。”一为燕家姐妹之事,二为他们有事相瞒。“我去看看她。”
宁安百般不舒服,坐着难受,躺着也难受,想想原本要往她身边凑,见她神色不好,乖乖的跑去找哥哥姐姐玩了,她才不要上赶着触霉头,成了娘撒气的由头。
宁安半靠在长塌上,见她小腿跑的飞快,忍不住轻斥一声,“小人精!”
肃宁进来,扫了一眼挂在门口的鹦鹉,走到长塌旁一把将宁安抱起,“前些日子你说要登高,亭子建好了,我带你去看看。”
宁安惊呼,握拳捶了他两下,便也任由着他将自己抱走了。她身上乏的厉害,头也昏昏沉沉的。
阿朱摇了摇头,吩咐人远远的跟着,别去打扰了王爷、王妃。然后便拿起一旁的瓜子,用银夹子夹给鹦鹉。她逗了会儿鹦鹉,对着在院子中洒水降温的之桃道,“这可是王妃近来的新宠。”
之桃将井中新打出的水一勺勺泼洒至地上,抬起头笑着回了句,“王妃喜欢的东西不少,可均是三分钟热度。在钱塘时那只黑奥不就是,刚捡来的时候喜欢的不得了,不过两三月便不喜欢了。”
“也是。”阿朱歪了歪头,点了点鹦鹉头,“你啊,趁着王妃还有兴趣,多说些喜庆话,王妃高兴了,说不定能多留你几日。”
之桃走到屋檐下,拧了一块布巾走入擦桌子椅子。喘症最忌讳灰尘,自从王妃得了这病后,桌椅每日至少擦两遍。“阿朱姐姐,偏院那位,王妃便允她入府了?”
“都闹上门来了,还能如何?”阿朱将玉楼春搬起,换了一个位置。“王妃喜欢的是玉重楼。”玉重楼,白牡丹之最,清新雅致,淡雅芬芳,花型硕大。
之桃有些愤愤不平,“谁知孩子是不是王爷的,她这么多年又是否与旁人有首尾,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她满嘴鄙夷。
阿朱轻叹一声,“十多年了,王爷也记不清了。倒是说了,若是自己的孩子,定不能流落在外,收下便收下了,随便找个嬷嬷养着,待到十三四岁嫁出去便是了,不过是一口饭的事。就是她有些麻烦……”她拧眉。
之桃看向她,“怎么了?”
阿朱道,“咱们王爷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贯碰不得脏东西,也不知她这些年有没有和别人男人好过。”她语含不屑与凉薄,“一个随随便便便能委身咱们王爷的人,谁知道会不会爬上别的男人的床。”
之桃道,“谁知那孩子是不是她的,说不定人家还是清白之身呢?”
阿朱冷哼一声,“若她是清白之身,便是欺骗王爷,借由百姓悠悠众口污蔑王爷,是欺君的死罪。”
之桃也跟着拧眉,“咱们王爷最恨旁人欺骗,她那孩子若真是假的,只怕一条命不够赔。”
“赔?”阿朱眉头一条,扬高声音,“欺君之人,死不足惜,上一个借由孩子欺瞒王爷的女人,被送去了军营做军妓。”
沉默了一会儿,之桃问,“这也不确定,那也不行。”
阿朱也拧了一个帕子,跟她一起擦。“王爷昨日同王妃说了,待她学完规矩,找两个嬷嬷给她验身。”
之桃还年轻,面上有些懵懂。“验身何必找两个,怕她买通验身嬷嬷吗?”
阿朱扑哧笑出声,“一个验病,一个验是否生产过。”她对着之桃缓缓摇头,“嬷嬷都是宫中来的人,犯不着为了一个寻常女子,得罪了王爷。”便是由着她买通,她又能拿出多少银子呢?
之桃咧嘴笑了,“若是验出她为清白之身可就有趣了。”
“不至于,她若没生过孩子,如何能用孩子找上门,她该清楚,若无孩子,她便是在门口跪死了,也入不了府。”阿朱附和,“不过……若真查出清白之身,倒也不错,不仅咱们能看个热闹,军营还能多个军妓。”两人对苏瑜,毫不掩饰的鄙夷。
两人对视一眼,视线落在吃瓜子的鹦鹉身上,满脸笑意。
之桃又道,“阿朱姐姐,我着实好奇,生没生过孩子还能验出来?”
阿朱点头,“我也是听宫中的老嬷嬷说过,说是生过孩子的女子,胯骨与未生过孩子的女子不一样。”
之桃又问,“可我瞧着咱们王妃那身段,跟未生产过的姑娘似的。”
阿朱笑道,“咱们王妃那是生后没多久,就做了正骨。”她一面说,一面差人将厅中的牡丹都换成玉重楼,“门口留两盆赵粉,不然一眼看来白惨惨的。”
阿朱放下抹布,又检查了一遍。“她一个孤女,靠着军营帮助才能活下去,她拿什么正骨。”有正骨本事的人,天下不足百人。“还有便是检查那处。”她压低了声音,在之桃耳边轻声道,“拿出也是不一样的,有经验的老嬷嬷撑开一看,便明了了。”
好狠的手段。
碧涵看着关毅,拧了帕子给他擦脸。他的眼睛已经能模糊看到东西了,只是不可操之过急,还得针药相辅相成,待到能看清了才可用眼。“她明知鹦鹉有异,却仍然养在身边。她故意在鹦鹉面前说出一些话,面上安抚苏瑜,彰显大度,暗地中却无数次暗示她她能入府全凭孩子,若她未生过,便是欺君之罪,要被送去军营为军妓。”若是她真生过,她也可以拿着她这么多年如何养大一个孩子,定是攀附了其他男人,出卖了身体说事。“苏瑜借着重口让摄政王百口莫辩,暗中引导百姓是王妃善妒才不给她入门,这两口子一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如何能放过她?”终归是富贵迷人眼,她只看到了眼前的富贵,看不到富贵之下的森森白骨。“欸,你说她如何发现鹦鹉有问题的?”
关毅道,“她不是发现鹦鹉有问题,而是不信元杞冉。”学舌的东西,又是旁人训出来的,如何能信?“苏瑜一直在军营本本分分,为何突然闹了这一出,身后定有人。”又是这么巧,苏瑜闹上门,元杞冉将鹦鹉从应州带了过来?
碧涵倒了一杯茶给他,“你说苏家的人不走一直缠着朝朝是为了什么?”这些日子他们进不了王府,便不停差人送东西进去。什么糖果、糕点、发钗的。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朝朝不知好歹。
“大概是查到了苏明雪以前那些事,才会又发现苏朝的好来。”苏家的事,处处透着蹊跷。“苏明雪以为宇文一门是大族,最好脸面,却不知越是好脸面的人报复起来越是不留情面。”宇文氏族这一任族长他多少了解些,虽说古板顽固,却并非是个忍气吞声之人。并且他是个拿着礼仪道德,规矩体统当饭吃的人,被苏家、苏明雪摆了这么一道,让他娶了一个如此脏污的女人,甚至险些让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孩子承继了家业,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碧涵想了想道,“她虽身体不洁,但不代表她心不洁。”她是女人,知道女子之苦,又想到苏明雪自幼便无人管教,难免受人欺凌,她便是不愿又如何能反抗呢?
关毅向着她的方向转头,“或许她无辜,但从她瞒下一切陷害苏朝,嫁入宇文一门那一刻起,她便不无辜了。”一个男人或许能接受再嫁女,受了伤害失了清白的女人,却接受不了用身体交换物品、财富、权势的女人,她有再多的苦衷,也改变不了她为娼为妓的事实。别说什么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出卖了身体,便是出卖了身体。“你可以同情她们,也要接受旁人不接受她们。”不能,也不必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
“便如苏瑜之事,你或许会觉得摄政王夫妻二人出手狠毒,可若是你呢?”人口似碑。她明知摄政王是下一任帝王,她也明知摄政王这些年在各处用自己的银子开各种善堂,修筑堤坝,便是为了口碑二字。她偏偏用这一点逼迫他。再说夏侯宁安,受了多年欺凌,忍了多年,性子早就变得多疑扭曲,她或许不会觊觎旁人的东西,不会生了侵占之心,可一旦成了她的,便不允许任何人觊觎。自己的东西,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安心。若是有人觊觎,便杀了觊觎之人。“世间女子人人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女人因为世俗,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妥协,装作大度,为夫纳妾。而男人呢?多是善变之人,更是不可信。情之所钟,一心一意的男人有,确是凤毛麟角,甚是稀少。
碧涵听了后笑问,“你是在夸己还是在骂己?”
关毅摇头,跟着她笑,“夸也好,骂也好,至少当下,我对你是一心一意。”永远太久远,他无法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