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观稀疏的白眉不住颤动,灰白的脖颈上一根筋脉微微跳动着,喉头也在蠕动。他颤颤巍巍跪下,“陛下乃千古罕有仁君,体恤臣僚,微臣年纪老迈体弱多病,实不堪重任,恳请罢官致仕。”病是实实在在,只是不知是日夜忧心所致,还是不愿踏入萧兰溪之事的浑水,借病脱身。
萧文渊站在他身侧,低垂着眼眸。湖阴城县八百里加急送来书信,言之凿凿,直言刺杀之人是冲着王爷夫妻二人去的,随信附上的是任务失败,自杀未果被关入大牢刺客的口供。
三日前,信送入京,朝堂之上,皇上将刺客口供扔到萧氏族长脚下。萧长观先是缄口,目带诧异,继而低头思忖片刻,忽然跪地厉声道,“皇上,萧兰溪乃是孽种,并未入族谱,她虽姓萧,却与我萧氏无关,便是她仗势欺人,所仗之势也定不是我们萧氏一族。”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又道,“当年兰溪死后,她的生母便离开了,如今在何处,是生是死,微臣不知啊。便是刺杀摄政王、摄政王妃一事是萧氏女所为,也是萧氏女父母心慈手软,收留了一个德行有亏,未婚产女的人在家中导致。”
摄政王一口咬定是萧兰溪害人不成害己,如今又萧氏一族又蓄意报复,身后定有他人;萧氏族长一口咬定与兰溪有关,却与萧氏无关,萧氏一族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更不可能纵容萧兰溪行凶。
便是有“刺客”口供,也不过是摄政王一面之词。萧氏毕竟百家世族,再记恨,再嫉妒也不至于对十岁不足的摄政王妃下毒手,就算真的嫉恨到失去理智,要害的也该是摄政王。
秦长松道,“萧大人,当年摄政王选妃,我也在场,你口口声声说萧兰溪与你萧氏一族无关,为何她会出现在选妃宴上?”
萧长观咳喘不止,他的儿子萧伯禄代父道,“秦大人有所不知。”他对长松一拱手,而后转向皇上,“陛下,当年我父亲任萧氏族长,家中长房不服,已经分出去了。兰溪生母,乃是长房之人,与我们不说毫无关系,却也是多年不曾来往。”
萧氏一族族支多,萧长观虽是二房,确管着氏族宗祠祭祀,是为主支。长观兄长在长观被选任族长之后不忿,已由家中长辈做见证,开宗祠,落族谱,早早分了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偏远的分支,虽在京中却少来往的族支。萧文渊便是出自偏支,虽在京城,同朝为官,却与主支甚少来往。
萧伯禄见皇上神色微松,又道,“这些年,父亲感慨同胞兄弟,虽面上说着多年不曾来往,私下却少不得贴补帮扶。可这些,不过百两银,数间铺,如何能成为纵容教唆兰溪害摄政王妃的证据?”他撩起衣摆跪下,“秦大人问当年摄政王选妃宴兰溪如何会在,我想,或许是兰溪心高气傲,想要站得高位,借着拜访之由,将邀请函偷盗而去。”他的女儿与萧兰溪同岁,当年摄政王选妃前后,大伯一支确实曾上门拜访过。说是不曾来往,总归是一母同胞,旁人主动上门,他们还能赶不成?
秦长松冷哼一声,“萧大人口口声声说萧兰溪与你们无关,却又一会儿说给过银、给过铺,一会儿又说他们曾上门拜访,这叫多年不曾来往?”
朝堂上的纷争便是肃宁不知,也能猜到。他不指望只靠一个刺杀便掀翻掉萧氏一族,不过是借此给他们一个警告,也向朝堂释放一个信号。
继薛、史之后,他本想放过萧、王,可如今刺客之事一起,那边新仇旧怨一起算了。萧氏女、王氏女,谁人曾不欺凌过年幼的王妃,又有谁年幼时不曾动了做他王妃的心思。他们所想的,不过就是通过女人,通过姻亲控制他,如同当年控制他的父皇。
旧年之事,他原想大事化小,不了了之,是他们!一直咄咄逼人!也是他们!一直对他紧追不舍!如今竟还想动他的妻子,他的儿女!
那便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萧长观即刻与萧兰溪切割,又借病辞官,又何尝不是以退为进。萧兰溪得萧氏一族抚养多年,他们怎能置身事外,如今只能将影响降至最低,断臂求生。
京中送来的信,看过即焚。肃宁坐在床边,轻抚宁安的脸。
阎老号脉后,神情严肃,捋着胡子缓缓摇了摇头。
肃宁看了一眼宁青,青儿扶着阎老出去。进了耳房,青儿压低声音问,“阎老,那些血点……”
“余毒未消,又加蛇毒,这才发了出来。”他坐在桌边,提笔想要写药方,提笔良久,却不知该如何下笔,终是化作了一声叹息。“不用蛇毒,血液病控制不住,用了蛇毒,又会加重中毒之相,进不可,退亦不可。”
湖阴城县虽偏僻,但当年陈家绣楼乃是应州乃至天下间最好的绣楼,内有绣技精湛的绣娘百余人,铺面几乎开遍天下。陈家在鼎盛时期建的宅子,虽占地不大,却也是坐落于水畔,东临山,西靠湖,南有凤凰山,北依碧水山。峥嵘千仞,珠壁交映,照灼云霞,阳春时节山花烂漫,美不胜收。
只是,再美好的景色在愁烦之人的眼中也会失色,山花翠树,烂漫云霞并不能平复他们心中的忧心与害怕。
晚膳丰盛,美酒醇香,只用了几口便撤下。肃宁背着手站在屋檐下,无声凝视皎皎明月。
白日的艳丽不知何时藏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诡异苍凉的暮色。残阳如血,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殷红。一片红。洒满远山,大地、屋舍。山石变红,大地染红,晚风中轻轻摇曳的草木山花像蠕动的伤口,流淌的泉水像汩汩喷涌的鲜血……天边传来几声微弱的鸣叫,一只鸟在空中盘旋,奋力挣扎,最终还是悄然跌落进血污之中。
“真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宁朗走到他身边,偏头看他,“看着便觉得冷,难怪小安不喜欢黄昏。”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像一碗汤药,炙热、漆黑、苦涩。繁华绮丽的天色,像一张巨网撒下来,藏着鬼魅,藏着魍魉,不可告人,可怕而迅捷。
肃宁惆怅着,也不看他,只是嗫嚅道,“每次都是这样,刚好一些,便又要遭难。”
宁朗道,“幸好有你。”若无摄政王权势,能广招天下名医;若无摄政王财富,散出无尽金银,小安又如何能撑到今日。“既然之前次次难过都能过,这次又何足为惧。”如今,他只能安慰他。让他宽心,让他放心,也让他相信小安。小安舍不得他,舍不得孩子们,舍不得她忍耐多年才得来的安宁生活。
青儿从外间走来,走上台阶,宁朗看向他,他缓缓摇头。“跟着姐姐,伺候姐姐的人一一均查过了,无恙。”
均是伺候多年的人,他不愿怀疑她们。可若不是她们做了手脚,谁又能接触到宁安的手札,在不知不觉间,换上几张浸透毒药的纸?
回溯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的小妻子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她所求从来都是安宁的生活,不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不必瞻前顾后、瞧人脸色;不必被人轻视驱使、一忍再忍;不必担心突然从天上掉入痛苦的泥潭。她要夫妻恩爱、一心一意;她要孩子康健聪慧、平安顺遂。
这点要求难道过份吗?
然而就这么个不算高远的要求,至今都没有实现。
她曾经依赖家人,可祖母的陡然离世、箫姨娘的虐待、祖父父亲的不管不顾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命运无常;她曾经想依赖自己,可自己却让她忍,丝毫不顾她的害怕心慌,将她一个人囚于一个小小院落,任由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是他让她受了无尽折磨,是他贪婪狠毒,想要普天之下,生杀皆由我予夺,将她拖入自己的贪婪之中,让她受了这些无妄之灾。
贪婪的何止是他。
他的父亲贪婪,一心要将天下变成自家的东西;夏侯老将军贪婪,明知姨娘会欺凌他的小孙女,却装作不知,只为借由孙女让他心疼,也借由孙女警告他胁迫他,稳固了他夏侯一门的兵权;夏侯宁朗、宁嘉、宁骁、宁晖,元杞冉又何尝不贪婪。他们总有自己的理由,总有自己的道理,总能为自己辩驳。
他争夺多利,要掌控天下,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还是为了让妻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宁朗对儿女不管不顾,是时机不对还是想要借由这一双子女收拢了元杞冉手中的兵权人脉?
元杞冉偏向燕家姐妹,是为还恩还是发现她生出的孩子越发有自己的心思不与自己亲近?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坠进黑暗,惨淡幽光照入,透过萧瑟树影,在黢黑的庭院投射出一个个灰白的斑点,如一只只诡异的眼睛。凉风吹来,云雾渺渺,树影婆娑,枝桠沙沙作响,一只只眼睛也在眨着,在台阶上、屋檐下、窗棂上游走,不停变幻,若即若离,如嗔如怒,如嘲弄,如鄙夷,如窥伺,如恫吓,毛骨悚然。
“你所在之路,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不能获得生杀皆由你予夺的至高之位,迟早会走向深渊。你要小安与孩子们绝对的安全,绝对的安宁,绝对的无忧无虑,便只能搏杀,只能不择手段。”宁朗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进去吧,小安该醒了,醒来看到你,她才会安心。”
“爹爹。”禾苗正趴在桌子上看宁安的手札,见他进来,忙跑过去,一边一个挽住了他的手臂。想想虽还小,但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自宁安病了以来,她也一直不舒服,夜间总被惊醒,反反复复高热。
肃宁摸了摸儿子,又摸了摸女儿,“乖。”
苗苗道,“想想刚才喝过安神汤睡下了。”午膳胃口不好,吃了些东西全吐了,完善只吃了几口粥,刚才阎老给她开了安神汤药,待她睡着后,去给她热敷了。
“嗯。”肃宁轻声应着,“你们晚膳没怎么用,饿了吗,让他们煮些白粥来?”
禾禾摇头,“不饿,刚才外婆拿点心给我们吃了。”
苗苗拿过手札,翻开一页问肃宁,“爹爹,这些是什么?”
肃宁拥着他们在长塌上坐下,拿过手札。手掌上画着一对金项圈,还有一块空空的金牌,项圈与金牌旁,是宁安随手写下的几个数字。
肃宁看着看着便笑着,“是你们娘准备为你们打的项圈与金牌。”他指着图画告诉儿女,“项圈上是背面是你们的名字,正面是松柏牡丹与乌鸦。”只是还未画完。“金牌上也是你们的名字。”他拿起笔,在金牌上落下名字:禾和、穗岁。这两个名字,是小安怀他们两时,他翻遍了四书五经,神话古籍,为他们取下的名字。“前些日子,你们娘还同我抱怨爷爷给你们起的名字,不如我们一开始定下的好听。”至于这些数字,则是他与孩子们衣鞋的尺码。孩子们长的快,几个月就要换一批衣鞋,他们在应州无法度量,她便自己推算。应州冬日极冷,她便说要给他做双军靴,内用幼狐皮毛做,鞋底加厚,外圈还能镶一层薄铁,省的寒气入脚,得了冻疮。若是还有剩,便看看能不能给他做双手套。后来又说,幼狐皮毛岁细柔,却比不上貂毛,市集上买不到好的貂皮,她便拆了自己一件披风。
越说越是烦愁,将手札放下,只是昏沉沉坐着,拥紧了一双儿女。
雷声响起。
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场雨了。虽说春雨可贵,多了也是麻烦。
藏得公公拿着披风跟在皇上身后,“皇上,仔细寒气入体。”他将披风给皇上披上,“可要去皇后宫中?”
皇上点头,藏得公公忙从门柱后拿起油纸伞撑起。皇上回头看了眼侍卫,挥了挥手,“不用跟着了,朕想一个人走走。”
走入回廊,藏得公公收起伞,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可是担心王爷一家?”
皇上没有回答,而是问他,“萧长观与萧伯禄言语前后矛盾,一味推脱责任,你以为他们想做什么?”
藏得公公低垂着眼眸,跟在皇上身后。“朝堂之事,奴才哪里知道。”
皇上无声的笑了笑,“你伺候朕也有三十年了吧。”他记得,大概是宁儿三四岁时,他被皇后从打扫处提了上来。说是见他年近三十,却依然只是一个洒扫小太监,也不知是可怜还是无能,不知为自己筹谋,便让他先用着看看,若是伺候的好,便留下。
藏得公公笑了,“十月才到三十年。”他是摄政王三岁生辰宴后一日,被皇后娘娘遇到,皇后娘娘见他年岁不小了,还是个小太监,又被人欺辱,怪可怜的,便提拔了他。
皇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噙着一抹笑,“三十年了,到十月,宁儿便三十三岁了。”三十而立,眨眼间便长大了,有了妻,有了子,成了自己的家。他先是呵笑,随即又轻叹,“三十年了,你也同我上了三十年的朝了,你说说吧。”
藏得公公顿了顿,轻声道,“皇上想听,奴才便说。”伴着雨声,他缓缓道,“奴才以为,两位萧大人是故意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萧长观是萧氏族长,萧兰溪是他胞兄的外孙女,他何尝不知道兰溪生父的身份,不过是有利所图,故作不知罢了。后来兰溪死了,对他而言,并无损害,死了便也死了。如今摄政王一家被刺杀,兰溪一事被翻出,他又何尝不明白这是摄政王有意为之,继薛、史之后,向着他们萧氏发难了。“前后矛盾,百般否认,痛诉求饶,不过是断臂求生。”当年萧氏一族分族,不就是不将权势聚集在一起,提前布局。“只可惜,眼光终归是浅了些。”兰溪若是出自萧女官的肚子,萧氏一族养着她,纵着她,倒是还能谋得一些好处。出自一个混迹江湖,没了名声,又未婚先孕的女人肚皮,便是当作小姐千娇百媚的养着又能如何?有那样一个娘,生出的孩子能好哪儿去。
藏得公公见皇上噙着笑不言不语,便继续道,“也可能前言不搭后语是说给朝中某个人听的。”是求助,也是警告。他看着皇上,“奴才听说,前朝时,朝堂之上便有江湖人士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