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府秘书长常云超推开家门时,客厅的落地钟正敲响第十一声。秋夜的凉意裹着玄关处吊兰的阴影爬上他肩头,妻子罗腾云蜷在沙发里织毛衣。
作为市政府秘书长,自然要围绕市长展开工作。然而不同市长在位时情况有所不同,在齐永林担任市长的时候,常云超能够按点下班,平时也大多在家里吃晚饭,比起在光明县当县长的时候,酒局少了一半。那段时间,很多人都夸赞常云超是个顾家的好领导、好干部。
但身为市政府秘书长,却没有紧密围绕市长转,而是围着家庭转,其中的深意就耐人寻味了。个中苦楚与无奈,只有常云超自己心里清楚。之所以能成为市政府秘书长,那是钟毅与齐永林两位领导妥协的结果。每每想到这里,常云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齐永林选择他担任秘书长,也是看重了他这个大院女婿的身份,以此向大院里的老领导们示好。虽然这些老领导多数已经退休,但这个特殊群体在政治上仍颇具影响力。一群退休老头虽然决定不了一个干部的提拔,可他们要是想让一个干部不被提拔,还是能发出声音的。
常云超对罗腾云说周海英翻船。 罗腾云很是不解,说道:“周海英?怎么可能会出事情?她父亲可是周叔,周叔在东原是什么口碑、什么地位、什么影响力?又有谁敢动周叔的儿子儿?”
常云超感慨一句:“小云啊,我到现在还记得齐永林有一次喝醉后说的一句话,他说人啊,特别是当领导的,贪财要有道,好色要有品。” 说完,他坐在沙发上看了罗腾云一眼,继续解释道,“按照齐永林的意思,就是当官可以收点钱,但不能谁的钱都收;当官的也是男人,可以喜欢女人,但不能什么人都招惹。”
罗腾云听完,一脸嫌弃地说:“怪不得齐永林被拿下,像这样的干部,怎么能不被拿下呢?还贪财有道、好色有品,你看看人家周书记、钟书记,人家贪财吗?人家好色吗?真是的。”
常云超笑了笑,说道:“小云啊,你说到关键上了。既然当了领导干部,贪财与好色就是两大致命的硬伤。所谓‘有道有品’都上不了台面,更何况那些无品无道,什么钱都敢收、什么事都敢干、什么女人都敢招惹的。”
罗腾云一脸正经地问:“不是吧,你是说周海英还乱搞男女关系?”
“唉,不是周海英乱搞男女关系,是你们家那个宝贝兄弟罗腾龙。老爷子住院,他就能和人家小护士勾搭在一起,这不是乱搞是什么?他和周海英,都是被惯坏了的一批人嘛。”
罗腾云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弟弟,赶忙拍了一下常云超,说道:“乱说什么呢你?人家俩人现在都结婚了,什么乱搞男女关系。”
换做刚结婚的时候,常云超是不敢和罗腾云这样说话的。但如今时过境迁,常云超借助罗家的力量,再加上自身的能力与努力,已经成为了正县级的市政府秘书长。虽然比起老爷子当年的厅级政法委书记还有差距,但现在的常云超已经是整个家族里职位最高的人。所以,罗腾云对常云超如今也多了三分客气。
常云超说:“小云啊,周海英这个人做事太没章法。修高标准公路,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好事,他在这种事情上都要插一脚、捞一笔,这段时间不知道挣了多少钱。这种钱都敢挣,还有什么他不敢的?他现在喊我姐夫,实话告诉你,我听到都害怕。”
罗腾云不以为然地说:“你呀,就是胆子太小。你要是胆子大点,早到副厅级了。你难道不知道周海英的父亲还在位置上吗?”
常云超看了一眼罗腾云,笑了笑,说道:“你又说对了,周省长,令人敬仰啊。现在确实还在位置上。但周省长总有退休的那一天呀,周海英没了周省长的庇护,还能走多远?现在唐市长一直在帮着周海英说话,想让他去当县长。我是当过县长的呀,以周海英的性格,就算到了县里当县长,也不会把县委书记放在眼里。我真担心,钟书记要是把周海英放下去当县长,我敢断定,周省长一退休,咱这位海英兄弟,说不定就得学裁衣裳去了。”
听到 “裁衣裳”,罗腾云一边笑一边脱自己的衣裳,说道:“算了算了,上次出那个事,到现在我心里都还不踏实。咱们家就你现在是领导干部了,不求你当多大的官,就求你能安安稳稳地像爸一样,混到退休就行了。当官这事儿,一般人真干不了,太累了。”
说完之后,两人也就温存了起来……
天气转凉,晚上的武装部家属院格外宁静。晓阳、吴香梅、钟潇虹三个人跟着张婶学起了织毛衣。一个圈子影响一个人,张婶毛衣织得好,刚开始的时候给吴香梅、钟潇虹和晓阳每人都织了一件毛衣,样式各不相同,穿起来却都十分合身。正是因为晚上大家经常聚在一起闲着无事,便都跟着张婶学起了织毛衣。织毛衣也是有讲究的,刚开始的时候织不成毛衣,晓阳、钟潇虹和吴香梅三个人就先织手套,织完手套再织毛衣。
张婶坐在中间,手中的毛衣针上下飞舞,毛线在她的手中穿梭,编织出一件件温暖的毛衣。晓阳、吴香梅和钟潇虹三人围坐在张婶身边,认真地学习着织毛衣的技巧,时不时地交流几句,笑声在宁静的夜晚中回荡。
和往常一样,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就知道是晓阳回来了。听到钥匙开门声,接着就听到甩鞋的声音,随后门被一把推开,晓阳看着我说:“你行啊,都成谈判代表了。”
我看着晓阳说:“晓阳,你别再乱说好不好?因为这个事你都打我八回了。你看我都准备好了,咱们可以直奔主题研究基本国策嘛,减少中间那些繁文缛节。”
晓阳说:“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刚刚我们在一起织毛衣的时候,香梅县长可说了,临平县已经正式决定委派你牵头啤酒厂的工作。现在每个县领导都要牵头一项重点工作,给你安排的就是啤酒厂。”
我记得张书记在常委会上说过,马上进入第四季度,要成立攻坚指挥部,每个县领导牵头一项重点工作,确保年度重点目标任务的完成。我看着晓阳说:“不是吧,上次开会没说我要负责工业工作呀,这个啤酒厂一直是副县长齐东强在负责呢。”
晓阳说:“别装了,明天王市长又要开调度会了,你现在说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才不信这么大的事张叔没给你通个气。”
我看着晓阳说:“晓阳,你别信香梅县长的,她肯定是在跟你开玩笑。我又不负责经济工作,我抓的是冬季治安攻坚行动,和这个啤酒厂没有任何关系啊。”
晓阳听完,半信半疑地说:“我看香梅县长说的挺认真的呀,这事儿不像是假的。我问你,如果临平县真让你作为谈判代表和平安县谈啤酒厂的事,你咋办?”
“哎呀,晓阳,你可问到点子上了。我还能咋办?当然是公事公办嘛,不能因为你是平安县的代表,我就徇私舞弊私相授受吧。到时候咱俩各为其主,你可不能随便动用家法,家法可大不过国法。”
说完之后,晓阳搓了搓手,一脸坏笑地朝我走过去,“国法大不过家法吗?那国法大的过妖法嘛。纣王陛下,接招吧!”
“哎哎哎,你脱我裤子干啥呀?……”
第二天一早,晓阳早早地起了床,一边梳头一边说:“我去市里了,要是我在市政府会议室里看到你,小心晚上收拾你。”
我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晓阳,你也别吓唬人,我李朝阳也不是被吓大的,你要收拾就放马过来吧。”
晓阳撇了撇嘴,看了我一眼,说:“傻子,是不是黄金草吃多了,烧的你。”
到了县公安局的办公室,看了每天的警情通报,还没来得及泡水,就接到县长吴香梅的电话,吴香梅说:“朝阳啊,晚上晓阳给你说没有?”
“香梅县长,说什么呀?”
“晓阳难道没跟你说?县委已经确定由你牵头啤酒厂的项目,今天上午十点半要到市政府会议室开会,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我听到之后很是诧异,说道:“香梅县长,不是吧?没人通知我呀,我还以为晓阳是随口一说,跟我开玩笑呢。”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开玩笑?组织上是充分考虑到你有过招商的经验,再加上现在年底了,齐县长那边国有企业的事情忙不过来,你们政法委、公安局的工作相对单一一些,就让你帮着县里分担一下经济工作?张书记还说了,县里不是欠你 20 万吗?只要你把这次谈判工作完成好,就把钱给你。赶紧收拾,十分钟后,我们从县委大院出发。” 说完,吴香梅就挂断了电话。
听到电话里的忙音,我拿着电话发愣,心想:这不是开玩笑嘛,哪有让对方谈判代表通知己方谈判代表的,这也太不严肃了。
谢白山开了车,赶到县委大院,看吴县长的门口汽车已经准备好了。汽车一前一后都已发动,是张书记和吴香梅县长两个人的车,心想这次谈判看来要动真格了,县长和书记同时去市里。我心里琢磨着,在这么多领导面前让自己去谈,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正想着,张书记、吴香梅县长和常务副县长邹新民三个人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三人一边走一边交流,神情严肃。随后,县委办主任梁满仓和组织部长钟潇虹也从办公室出来做好准备。司机师傅看到几位领导出来后,便发动了汽车,来到了领导跟前。桑塔纳的排气管冒出烟来,汽车刚刚启动不多会儿,空气中就弥漫着汽油燃烧的味道。县委大院的铁门在秋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我上前和张叔几人打了个招呼,张叔看着我说:“朝阳啊,这次你和香梅县长去,可别因为晓阳同志是平安县的代表,就在原则问题上做出让步。具体的情况,你和香梅县长在车上再商量一下。”
“张叔,这次开会您不去啊?”
张叔说道:“我们到时候都去市委大院,不过我还有其他事情。你和香梅去谈判,行吧,大家先上车吧。”
邹新民抢在梁满仓前面为张书记打开车门,张书记上车之后,梁满仓也坐到了副驾驶位置。邹新民小跑两步,从桑塔纳汽车后面打开侧面车门坐了上去。
钟潇虹则为吴香梅县长打开车门,我自然坐在了第二辆车的副驾驶位置,组织部长、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钟潇虹则和香梅县长一起坐在后排。
前面的汽车尾灯一亮,两辆车就缓缓启动。门口保卫科的同志看到汽车开出来,便走出大门,将两个铁门往外推了推。
吴香梅看着被推开的铁门,说道:“潇虹啊,你考虑一下把县委大院的铁门给拆了。”
钟潇虹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大铁门,上面刷着红漆,铁门确实太大,刷的漆质量也很一般,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许锈迹。
钟潇虹看着吴香梅说:“香梅县长,您的意思是把这县委大院的大门给拆了?”
“是啊,县委大院要大门做什么?平时都有人看守,晚上也不用关门,这么个傻大笨重的东西杵在门口,倒成了摆设。咱们不要它了,我回头给张书记打个招呼。改革开放嘛,就是要打开大门搞发展,以后县委大院就不要门了。”
领导的话就是指示,钟潇虹作为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虽然心里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应了下来,打算回来就和后勤科的同志说拆门的事。
路上,吴香梅就啤酒厂项目现在的基本情况、面临的问题以及下一步的打算,三个方面给我讲得清清楚楚。到了市委大院,按照会议时间,我陪着吴香梅县长来到市政府三楼会议室。一推开门,就看到晓阳和孙友福两个人各自看着材料。我和吴香梅县长进门之后,孙友福脸色微微一变,看了看吴香梅,又看了看我,说道:“香梅县长,你还真把朝阳给请过来了。”
吴香梅将手包随意地往桌子上一放,笑着说道:“孙县长,怎么样?还有没有谈下去的必要?大家都是一家人,平安县也不能强行要求什么技术入股嘛?”
吴香梅和孙友福你一言我一语,虽然语气缓和,但也是互不相让。晓阳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狠厉的神情,那意思我懂,你小子这是目无领导意图造反了。
我也给了晓阳一个眼神,示意各为其主,一家人不打一家人。
等到十点半,会议室的门徐徐打开,四人都已坐好,然而来的人却不是副市长王瑞凤,而是市政府秘书科的黄科长陪着市计划经济委员会主持工作的副主任韩长平走进了会议室。
黄科长一进会议室的门就说:“各位领导,给大家报告一下啊,刚刚瑞凤市长去审计局开会了,还有两个调研安排,要到下午才会过来。王市长专门交代,由计委的韩主任主持这次推进会,我们科里的同志做记录。”
既然副市长王瑞凤不参加这次会议,众人顿时轻松了不少。韩长平作为市计划经济委员会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在两位县长面前,自然表现得极为客气。他笑着与众人打过招呼之后说道:“各位领导,我也是临时接到通知说王市长不参加会议。这个项目呢,主要就是你们临平县和平安县之间要拿出商量的结果来。因为市里面不打算出钱,所以市里面也不发表意见。只要你们商量好了,这件事就算确定了。要是你们商量不好,那黄科长这边向省委督查室就没办法汇报进度。省委督战台账的重要意义,各位领导比我清楚,我也就不再赘述了。那现在咱们继续,看是临平县还是平安县先发言?”
孙友福看了看我,直接说:“那就由我们晓阳县长先发言吧。”
晓阳看了一下韩长平,又看了看吴香梅,说道:“韩主任、香梅县长,那我给大家通报一下我们平安县在这周所做的工作。上次推进会结束之后,我们副县长张云飞又主动到省啤酒厂进行了对接,省啤酒厂已经初步决定派出一个五人的技术小组,全程参与指导我们啤酒厂的建设、生产、销售等各方面工作,从建厂初期的规划方面就可以提前介入,充分体现了技术在这次酒厂建设中的重要作用。另外,我们平安县已经做好资金调配,经过多方筹集资金,现在已经准备好 400 万资金,只要临平县同意,400 万随时可以到账,酒厂就可以顺利启动建设。” 说完,晓阳转头看向韩主任,补充道,“韩主任,这一切都是在市政府王瑞凤市长的领导下,在市直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才取得的进度。”
韩长平看了看旁边的黄科长,两人交流了几句,然后韩长平对吴香梅说道:“吴县长,临平县也把进度讲一讲吧。”
吴香梅看了看我,说:“那我们就要有朝阳同志来谈一谈临平县的进度。”
我看了看孙友福,又看了看晓阳,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会议发言,我已经掌握了规律,声音放大一些,语气放缓一些,这领导干部的气场也就来了,想着香梅县长在路上给我交代的细节,就说道:“啊,各位领导,那我汇报一下。临平县在市政府王瑞凤市长和计委的指导关心下,我们啊高度重视啤酒厂的建设工作。明确将啤酒厂工程作为四季度攻坚工程之一,以前是由副县长牵头,现在由县委常委,也就是我来牵头整个项目的建设与推进。目前我们也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多方调集资金,并且也已经初步确定酒厂的大致建设地点,只要资金到位,啤酒厂随时可以启动建设。”
说完之后,我看向了晓阳,这次晓阳倒是没有掏出水果刀削钢笔,直接拿起了水果刀捣鼓起了自己的指甲,那水果刀,寒光闪闪,我心里暗道,完了,这不是说自己是县委常委,晓阳只是一个副县长嘛,看来回家要挨批了。
韩长平笑了笑说道:“既然两个县的诚意都很足,现在的关键点就是对于平安县提出的 15% 的技术入股方案,两县之间还存在不小的分歧。不过,既然是谈判,肯定要求同存异嘛。那么我看今天的座谈会还是富有成效的,大家都认可了 85% 的资金问题,也就是问题解决了一大半嘛。黄科长,这工作进度也能交差了。至于剩下 15% 的问题,临平县和平安县,你们两个县下来之后一定要好好磋商。好吧,那今天就散会。等到下次会议由王市长亲自主持,你们再慢慢谈。就这样。”
吴香梅和孙友福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韩长平就匆匆结束了会议,显得极为唐突。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在这件事情上,市里不打算出钱,对于这 15% 的问题,领导不在场,韩长平作为一个计委副职,自然是不好表态。如今能有这样的进展,他也算完成任务了。
既然已经散会,众人也就没有在会议桌上坐着的必要,吴香梅和孙友福走在前面,晓阳自然就和我跟在后面。待两人走远之后,晓阳拍了拍我,看我停住,一脚就踩在我的脚上,一边踩一边道:领导,你的鞋脏了,我给你搞点鞋油。
哎呦哎呦,哪里来的鞋油。
哪里来的鞋油,你多哎呦一会,不就哎出了鞋油了嘛,李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