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鸿熙面对周宇他的志向究竟有多大的问题,他不知道,如果不是极大的志向,是不会这么开口说话的。
他想象不出来,只能说:“教主的志向,莫非更大?”
时间、星球如果放大到宇宙的长度上,都是如此的渺小,因此哪怕他真的把整个星球都征服了,在别人心里或许是至高无上的伟大,可在周宇的心里,也不会因此而膨胀。
可就算把征服全世界说出口,狄鸿熙眼里的世界就那么大,说了也是白说。他能想象的志向,和农夫想象皇帝用金扁担金锄头并没有差别。
因此周宇把自己的志向换成对方能听明白的:“狄大人,这个天下很大很大,大到我们穷尽一生都只能在有限的地方打转。身为上层阶级,我们手握权柄,可以影响许多许多人的生活和他们的命,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么高的位置,那我们应该怎么做呢?狄大人可能没想过如果你当皇帝的话应该怎么做吧。”
“不敢,不敢。我也只是一个武官而已。”
“大多数人想到皇帝,就是羡慕皇帝的享受,想着如果自己当上皇帝会怎样享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山珍海味吃个不停。却不会去想,至高的权柄在手时,应该要为天下人做些什么,为那些生下来就过得苦的人做些什么,那些人过的是好还是坏,在一个皇帝的心里,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乎呢?”
狄鸿熙沉默,他没有想过这些,但他还是把周宇所说的,联系到了兴汉皇帝刘承曜身上,开始比较。
“天下的皇帝,大多一代不如一代。因为前几代皇帝可能还会把小民放在心中,毕竟刚夺了天下,知道前朝就是因为失了民心才被自己推翻的,所以对小民的力量仍抱有敬畏之心。然后等到后面的皇帝,他们生来就长在深宫之中,自认为天潢贵胄,以为天下从一开始就是自家的,还会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他们一辈子甚至都看不见几次底层民众的样子。他们的权柄,全都拿来维护统治,拿来剥削民众维持他们奢靡的生活了。没钱了就征税,不交税就囚禁判刑斩首,仿佛天经地义。用手里的权势去造福民众,没有,他们不会有这种想法。”
狄鸿熙忍不住说道:“周先生你的意思是,哪一天若是你当了皇帝,你会把小民放在心中,比陛下做得好?”
周宇摇摇头:“整个天下都要乱了,而他身为皇帝连底下的小官往前线送木屑当粮草都管不住,可见上行而下效,总不会是刘承曜其实英明神武,但却会轻易被身边的人蒙蔽?”
狄鸿熙长叹一声,他哪里听不出来,周宇的话语中都直呼刘承曜的名字了,事情估计已经向最坏的方向滑落而去:“可周先生若是起兵造反,岂非照样是自相残杀,生灵涂炭?你口口声声要做个把小民放在心中的人,那在内乱中死去的小民又何其无辜?”
“简单。狄大人您现在不是节度使,您现在是我,是延寿教的教主。你现在已经拿下了北原,手握百万教徒,二十万大军,你是否准备一个人进京见刘承曜,告诉他你是个大大的忠臣,准备解散军队,卸任教主之位,以换来天下太平?”
狄鸿熙勉强地说:“只要能天下太平,有何不可?若我立下这种大功,定能封爵与国同休。”
“你看,这就意味着你只在乎自己,根本没把小民放在眼里。这种选择下,你要的只是自己在史书上的清白,只要有荣华富贵,这些跟着你的人,还有原本可以过上更好生活的小民,都要继续在这个皇帝的麾下,受苦受难。他们何其无辜啊?”
“任你怎么说,造反总是不对。我不觉得换个人当皇帝,他们的日子就会好多少。”
周宇笑笑:“你若真是我,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了。因为我知道刘承曜是不可能放过延寿教的。我若像你说的这样退让,他身边的那些虫豸就会以为我和善可欺,越是会得寸进尺,最好把我逼得自尽他们才会安心。因此当刘承曜的忠臣是没有好下场的,也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没了我,北原只会死灰复燃,天下依旧会处处起义,遍地烽火。狄大人,国都要亡了,说不定你还真有机会与国同休呢?”
狄鸿熙无言以对:“你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造反罢了。”
“那你可想错了,若没有我出兵北原,侯志新和孔家荣已经带着两堡投了兀里烈,北原已经赢了。你更不知道,兀里烈把他女儿嫁给了我,以此求我起兵反叛攻击兴汉,与他里应外合,事后我可以封王,给我安江道、安右道、宣庆东、淮扬道四省。”
狄鸿熙愣住了,他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茬。
“狄大人,若你是我,那时候你怎么选?提兵保家卫国是么?”看狄鸿熙点点头,周宇摊了摊手:“那我出兵草原生擒了北原皇室兀里烈一家,我做错了么?难道刘承曜做得到?若是听到两堡丢失,恐怕他只会被吓得想迁都。”
“狄大人,你当了一辈子忠臣,所以想继续当忠臣,全自己的忠义,我理解你。可是我从未当过兴汉的臣子,我的志向就是要改天换地。不仅我的子民要过上更公平更好的生活,所有人都要富裕起来,而且整个国家的边界也应当从海洋上拓展到更多的地方。你所知道的高丽、东瀛、安南就不用说了,都可以纳入国家的版图。还有更多你听都未曾听说过的好地方,物产丰饶,上面还只有一些未开化的野人,占了那些地方,咱们兴汉人就算一家生七个八个孩子也不怕养不起。可以去海外,一人分一百顷地,就怕你耕作不过来。”
狄鸿熙知道自己就算说再多别的,也撼动不了这位教主的想法,更甚,他真的把自己代入到周宇的角度去之后,发现人家做的事无可指摘。
他已经帮兴汉拿下了北原,除去了兴汉最大的敌人。这时候再堂堂正正地和你刘承曜争天下,已经非常公平了。周宇的确从未当过兴汉皇帝的臣子,因此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都称不上反叛。未曾效忠过,何谈叛字?
“那……周先生现在可是要说服我加入你们?”
周宇看着狄鸿熙的眼睛,认真地说:“若我说不想,那是谎话。但我想这件事并非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哦?狄某洗耳恭听。”
“我自借路回安右道去,你自做你的昭义节度使,待刘家失去了皇位,你再做抉择也不迟。但我们可以在这里约定互不为敌。延寿教不想迫不得已把抵御胡人入侵的英雄们当成敌人。”
“就这样?”
“就这样。”
狄鸿熙松了口气。他当兴汉忠臣太久,如果现在反叛了,那代表着他前半生的种种都成了笑话。就算他的理智知道兴汉朝廷根本没有像样的军队可以对抗延寿教的大军,感情和行动上都很难让他做出选择。
而如果可以把头埋在沙子里,把耳朵捂上,看着事态变化,然后和所有人一样顺理成章地完成身份上的转变,那再好不过。
“若是……若是朝廷下军令……”
周宇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我懂得什么叫兵贵神速。如果开仗,我会用像拿下北原一样快的速度拿下京城。就算有军令,你只要在器械粮草上稍作拖延,我几日就能攻下京城。这也是为了不陷入持久内乱,减少战争中人口损失的最好办法。”
狄鸿熙点了点头,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这件事。
如果延寿教的实力和做下的大事不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他还真有可能像阻挡北原那样尝试着和延寿教作战。可延寿教将北原打的落花流水,再亲眼见过延寿教的军容后,他愈发肯定昭义军的士兵对上延寿教的士兵,只会是白白送命。
因此,且看延寿教能做到什么程度吧。如果真如周宇所说的可以几日就攻下京城,那还不如观望一番,起码能少死一些人。
“来,尝尝我们延寿教的行军餐。”
延寿教的行军餐是用临时搭建的灶煮出来的。
如果是急行军,大家当然啃干粮。那时候能有一碗热水喝就不错了,熟食加醉仙汤不是时时都有的。
但今天不是在敌境内行动,加上有马车辎重同行,大家就干脆煮起了熟食,端到面前的时候让狄鸿熙忍不住问道:
“周先生还带着厨师一起出征?”
“哈哈,和可不是为了招待你而特意做的,大家都有。狄大人尝两口,没有特别的厨师,都是下面的兵自己做的。”
狄鸿熙吃了两口,忍不住点头:“下的料够重的,味道虽然杂了点,但重油重盐,走了一天的兵肯定喜欢这个。”
“他们自己做的当然都是他们喜欢吃的味道。”
当然,能端到周宇面前的饭菜,肯定不是普通士兵做的。再怎么样也要杜绝下毒的可能性。
放下了一桩心事后,狄鸿熙吃的很爽快,和周宇也有说有笑了起来,还闲聊起了家庭私事。
闲聊下来,他对周宇的个人更是多了几分了解,觉得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排场和架子不像一个要自立称帝的人。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直到狄鸿熙的侍卫吃完了行军餐之后,来到狄鸿熙身边,他们才停止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