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桃花山。
乐新何睁开眼时,沈莫扬正披着一件皮裘站在自己旁边。
晨露尤寒,乐新何擦擦手脚,起身道:“沈兄有什么事吗?”沈莫扬指指身后的床铺,笑道:“老子高兴,想要你到那里去睡。”
原来昨夜沈关一走,沈莫扬回房又将乐新何逼下了床,乐新何露宿已久,早已习惯,张眼闭眼之间,一夜已然过去,此刻见沈莫扬如此盛情,忙道:“沈兄多虑了,小弟久宿野外,并不碍事。”
沈莫扬剑眉一锁,脸上笑意顿时消失,道:“你睡不睡?”语气冰冷,大有威胁之意。乐新何不敢再说,只得应了他的意思。
刚躺下不久,房门忽然被人打开,乐新何连即起身,正见沈关推门而入,忙道:“道长早安!”
沈关点头微笑,道:“昨晚屋外风大,贤侄可睡得舒坦?”
乐新何望了望地下的沈莫扬,脸上一红,道:“道长关心了,侄儿睡的甚是舒服,倒是为难沈兄了。”
沈关哈哈一笑,回头对沈莫扬道:“可没受寒吧?”沈莫扬道:“没有。”
沈关点点头,行步出房,道:“已经到了日出时候,你俩漱洗之后便到后院来陪我走走。”
两人应是,随便清理装束,奔赴后院便见沈关负手立于桃花之下,秋风初乍,桃瓣纷落。
两人上前请安。沈莫扬道:“爹叫我们过来有什么事?”
沈关笑道:“晨露之时,坐观花谢花开,不觉惬意?”
沈莫扬道:“桃花年年都有,何必要今天来看?”
沈关道:“花开花谢,日日不同。今日天高风远,桃花开谢纷呈,人生奥妙尽集其中,你二人可要用心观看。”
乐新何应是。沈莫扬却不耐烦,道:“爹,到底有什么事?”
沈关哈哈一笑,道:“爹要你和乐贤侄结拜为兄弟。”沈莫扬大惊失色,道:“什么?”
沈关倚须而笑,谓乐新何道:“莫扬这孩子性格粗劣,和他结拜一事贤侄不会介意吧?”
乐新何道:“侄儿求之不得,岂会介意?”
沈莫扬却不答应,沈关佯装无闻,道:“那就委屈贤侄了。贤侄今年十六岁?”
乐新何点头道:“侄儿四月出生。”
沈关道:“莫扬大你一年又九个月,合理做你兄长。”侧头道:“莫扬,你自小到大都没兄弟,如今我给你找了个弟弟,你高兴不?”沈莫扬剑眉微张,鄙夷乐新何道:“不高兴!”
沈关“嗯”了一声,道:“昨夜你与乐贤侄不是相处的很好么?怎么,刚刚闹矛盾了?”乐新何正待辩解。
沈莫扬唯恐他打自己换床的小报告,一把将他拉住,抢先道:“并无矛盾。只是……只是乐贤弟谦谦君子,我高……高……高攀不起。”言间双眼死瞪着乐新何,示意他别出声。
沈关笑道:“乐贤侄礼仪非常,你这山野小子能感到愧疚那说明你还有救。”环视四周,道:“秋风渐冷,你二人把手中的剑交给我吧。”二人依诺。
沈关点点头,对乐新何道:“贤侄请将左手伸过来。”乐新何伸出左掌,沈关在其中指上轻轻一捏,指头顿涌鲜血,滴落于秋风剑上。沈关青袖回扬,将神乾剑递给沈莫扬。沈莫扬知趣,拔剑在掌间一割,神乾剑遇血生红。沈关笑道:“好了,你们把剑换回来吧。”二人应是。
沈关道:“当年我同贤侄的父亲虽无兄弟之名,却有兄弟之实,今日你二人能续此渊源,我甚是高兴。”执沈乐两人之手,将之放于一处。
沈莫扬眉毛怒竖,想自己竟和一个男人手牵着手,颇觉恶心,连即把手收回。
沈关微微一笑,道:“莫扬,你十五岁下山,三年来历尽磨练,在草莽中已立声名。乐贤侄初履江湖,多有难处,你为人兄长,自当多加照顾。乐贤侄武艺不及你,你要时时指点;你为人傲慢不足的地方,亦要刻刻向贤侄学习。”沈莫扬点头称是。
沈关道:“另有乐贤侄家世复杂,你性格狂妄,切记不可漏出半丝口风。世上小人居多,觊觎乐家剑法之人比比皆是,若不慎失言,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沈莫扬不语。乐新何道:“道长之虑甚是。”
沈关道:“贫道还有一事,望贤侄谨记。”乐新何道:“道长但说,侄儿必定遵循。”
沈关道:“守口不若守行。琢心剑法名动天下,纵然十余年未现,然知者不少。贤侄身负不全之剑,如果遭遇强人,即便你不说,他也能根据剑招猜出你的身世,因此这剑法不到关键时万勿动用,尤其是那招‘行风斩龙’,杀气浓重,一出则身份尽显,贤侄一定要记住。”乐新何应是。
沈莫扬道:“爹,还有这把鬼剑。”沈关触须点头,道:“不错。贤侄昨日听贫道之言,已知这把‘神乾剑’关系重大,倘若传于江湖,只怕又会兴起一场大风波。贤侄暂无护剑之能,无据张扬,于世于己都无好处。所以今后贤侄不但要隐藏身世,还要隐藏此剑之名。”
乐新何道:“道长所言极是。神乾剑稀世神兵,侄儿才艺粗浅,自知无能驾驭,多想交予道长保管。”
沈莫扬大喜道:“这话有理。正好我愁这秋风剑太轻……”正想要他将‘神乾剑’给自己,忽见父亲怒目斜瞪,只得止话不说。
沈关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贤侄与此剑有缘,此剑已择你为主,他人岂可背天道而行?贤侄放心,神乾剑虽然有名,但真正见过此剑的当世已无几人,若他人问起,你便强加一名,说……说……”深思片刻,道:“就说它叫‘御寇’吧。”
乐新何道:“御寇?”
沈关笑道:“正是。淡薄虚静,乘风御虚,此列御寇之所为人也。”
如此在桃花山虚心观过了半月,乐新何决定离去,沈关几次劝阻无用,只得听从。这日乐新何牵马持剑立于观门前。
秋风横扫,枝上桃花略显凋零,地上落红缤纷。
沈关又问了一句:“贤侄执意要走?”
乐新何点头道:“这半个月来,侄儿在这里白吃白住,打扰了大家,很是惭愧……”沈关道:“贤侄哪里话。贫道年少时若不是蒙乐大侠收留,恐已成一方饿鬼,更不用说你是东云的孩子,贫道唯恐照顾不周,贤侄今日要走,可不是见外贫道?”张应道:“是啊,乐公子。师父难得遇到故人之子,你还是留下来吧。再说如今天气转寒,山下甚是寒冷,你又要四处奔波,很容易冷到身子的。”众人纷纷应和。乐新何道:“多谢诸位的好意。只是我家事繁琐,不便久定,并非见外大家。”
沈关道:“只是事隔数十年,贤侄又涉世不深,恐难找到线索,不如先在山上住下,待明年春来同莫扬一起下山。”乐新何摇摇头,道:“侄儿心意已决。沈伯伯,您待侄儿如此,侄儿真不知该如何报答。”言讫落泪。沈莫扬嗤之变色。沈关道:“贤侄言重了。”知难以挽留,叹息道:“那下山之后贤侄打算哪里去?”乐新何道:“祖父原籍金陵,侄儿欲往江宁打探消息。”
沈关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怪莫扬这孩子怕冷,不然我定要他陪你过去。”
乐新何道:“沈伯伯也不必如此。沈兄一年到头难得一次回家,事事要他操心未免太为难他了。”
“他一年回家一次不错,可回一次就呆个半年。”沈关哈哈一笑,看了看身旁的沈莫扬,见他耳朵上又罩了两个大棉花球,顿时不喜,道:“你带这玩意作何?”
沈莫扬道:“冷!”
沈关眉毛一斜,道:“笑话,贤侄即将下山都不嫌冷,你待在山上反叫起冷了?”一把将那两个棉花球摘下,对乐新何道:“贤侄,听莫扬说,这两个白毛毛的东西戴在耳朵上可以挡御寒风,也不知是真是假,贤侄不妨拿去试试。”
乐新何正要答话,沈莫扬大声道:“你敢要,不然老子弄死你。”
沈关听他说话难听,“啪”地一声便给了他一巴掌。
乐新何大吃一惊,道:“沈伯伯!”
沈关微微一笑,将那对棉花球递了过来,道:“没事没事,贤侄将它收下吧。”乐新何不好推辞,只好收下。
沈关道:“贤侄此次下山,便在江南一带打探打探,千万别走远了,早春时候我会叫莫扬下山,贤侄便在姑苏城等他一阵,他历练久了,江湖上的事情会比你清楚一点。”
乐新何道:“侄儿明白。”
沈关道:“还有那日清早贫道交代了两件事情,贤侄可一定要铭记在心。”
“侄儿定当铭记,”乐新何起身上马,向众人抱拳道:“后会有期!”座下骏马掉头长嘶,往山下桃花烂漫之处疾去。
金风渐起,吹落桃花数瓣。
沈关目送离人,眼有湿意,回视身侧沈莫扬,道:“知道疼了?”沈莫扬低头不应。
沈关拍拍他的肩膀:“进去吧,改明儿爹给你缝个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