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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武侠修真 > 青氓 > 第25章 迁于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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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子月谷。

段干云端坐舟头,手中竹竿对着平静的湖面略显沉沦。

小舟依着清风在湖上缓缓行驶,此刻正停在中湖,段干云略一抬首,见四周湖水茫茫,一片清溯状。

屈指一算,这已是自己在谷里度过的第十八个仲秋了。

自三十五前任城结义,段干云与两个兄弟仗游海内,惩奸任侠,原本潇洒快意,然疏远师门,未得入华夏宫门半步,终究有犯不义之名。何况因九转溪一事,兄弟之情断裂,乐逢新生死未卜,赵仲全匿迹不出,自己独居深谷,虽得清闲落拓,可每每追忆从前,念此二事,无不生悲。

曾云江湖不使人憔悴,可恻思再三,这口气却终究是咽他不下,段干云长叹一声,回望那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沧浪与湖口,干涸了许久的眼睛竟自流下泪来。

自女儿死后,外孙便随自己居住谷里,他性格本来就内向懦弱,此时痛失至亲,又迁就新居,更显得敏感多愁。

但凡昼夜昏晓,或篱笆下孤零的野花,或隔断处渌水之波澜,凡有所见,新何便会止不住地掉泪,偷偷躲到角落去怀念往前。

的确,这份感情太过深重了:怀胎十月,乳育恩情,所有一切,如书在眼前一页页地翻过,如何也翻不完。

他想母亲能为他擦去泪水,或带他一起离去,但两者都无从选择,唯一能的,是无助的感应,感应着无边的孤独,然后酿成泪水一一滴落。

泪下三分即湿,而那些久违的画面却不断地沉淀在他胸口,不能释怀。

对于外孙的这些举动,段干云何尝不知,只是心病难医,终须诉之时日了,偶尔段干云也借口动土修造拉外孙一起干活,以分散他过于消极的情绪。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新何心态渐渐平稳,虽怀思追忆亦常有之,但作息渐有规律,做事也专注多了。

这日新居初成,段干云赶着为外孙做些家具,所幸手脚快,日落时将床桌凳柜放到了外孙房里。

新何见了奇怪,就问:“外公,做那些东西干嘛,我又不睡里面?”

段干云眉头微皱,道:“如何不睡?”

新何头一沉,道:“我还小,和外公睡就行了。”原来他以往同母亲同床,如今让他独自睡个房间,不免害怕。

段干云摇摇头,道:“男孩子就该特立独行,矫矫不群。从今往后,你务须得一个人睡。这谷里徒有寂寞,较你先前大为不同,你年龄尚幼,想必很难适应吧?”

新何摇摇头,道:“不会啊,以前……以前和娘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我早习惯了。”

段干云笑道:“习惯了就好。”思索一会,又道:“新何,外公年纪大了,不像秀儿那般关心你,你在这里多少自立,不痛快的事儿,能担就担,若实在包藏不了,再来找我也是不妨。”

二人谈论片刻,夕阳西落,谷中一片暗淡。

段干云疏懒惯了,当夜也不造饭,只备了些野果花蜜,两人便靠着大树席地而坐,看起月亮来。

这晚恰是满月,漫山上的银璧星辉,甚是清切。

新何想起去年今日一家人赏月聊天,其乐融融,可如今母亲病逝,父亲又迟迟未归,不免黯然,就问:“外公,爹怎么还不回来呢?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在家里教我剑法呢,是……是不是他也不要我了?”

段干云摸了摸外孙的小脑袋,笑道:“傻小子,东云也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会不要你呢?他家事在身,现在必定是找你爷爷去了。”

新何满腔委屈,低声道:“找爷爷?找爷爷干嘛呢?娘都已经不在了,还丢下我一个人。”

段干云轻叹一声,道:“新何,这你就错怪你爹了。有些人与生俱来就必须要承载一种使命,这样的使命如谶言一般,只要人生在世,就定会顺天命而趋行,非济不至,除死方休,这便是堂堂男儿的责任,这样的责任是高于一切的,家事妻儿同之固然相形见绌,而安危生死跟它比较起来,却也显得不名一文了。这等骨气在你乐家薪火相传,永生不灭,你现在不懂,长大后就自会明白了。”

默然喝下口酒,觉得酒味太酸,不禁皱眉,心想自己酿的终是没外边酒家里的好喝,怀念往昔,心头一沉,总觉得有什么放不下。

此时月移东山,渐发青辉。新何仰望苍穹,心潮竟起伏不已。

段干云无心赏月,只是喝酒喝个不停。新何道:“外公,娘说过,酒是坏东西,不能多喝的。”

段干云点了点头,道:“是啊,酒喝多了便对身子不好。”

新何奇道:“那您还喝这么多?”

段干云笑道:“那是因为酒入肠胃,可以消忧解愁。”

新何“咦”地一声,问道:“外公有什么忧愁?”

“很久的事了,”段干云惨然沉思,又摇了摇头,道:“本也算不上什么忧愁的。”说非忧愁,却连喝了几大口酒。

酒罢三坛,段干云约有醉意,念及旧痕新痛,眼神略有恍惚,抬头一看,只觉那朗照千年的月亮大了许多。

新何怕外公饮酒过度,便趁外公看月时将酒坛移开,段干云一探之下探了个空,低头才知是外孙在搞鬼,不禁哈哈大笑,便将外孙抱放在腿上,道:“新何啊新何,你可知这名字是谁跟你取的?”

新何道:“爹娘说了,是外公你取的。”

段干云点头道:“没错,你出生那月,外公曾在湖中钓到一块刻着字的石头,你猜猜上面都刻着什么来。”

新何左思右想,道:“我猜不出。”

段干云道:“这上面哪,竟刻着‘如逢新何’四个字。”

新何道:“如逢新何?是指我的名字吗?”

段干云抚须肯首,笑道:“虽有这么一说,可更重要的是,你爷爷逢新公,奔逸绝尘,乃江湖上人尽仰慕的大侠士、大豪杰,这‘如逢新何’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要你一生行事取法于祖上,正道直行,莫为辜罪之事。”新何应是。

“光答应不成,你还得付诸行动,”段干云摇摇头,稍做停顿,问:“听说秀儿在家有教你认字?”

新何点头道:“是啊,娘一直都在教我认《千文》。”

“学的如何了?”

“多少都认得。”

段干云道:“认识就好,外公性子急躁,若要我来教你识字,未免不妥。如今你沦落深谷,虽与世隔绝,却决不可苟且偷安,消磨斗志。”

新何点头道:“外公放心,我从明天起就去看书,一定不姑息时日。”

段干云将手一摆,道:“这倒不用。学书在于为政御国,你既非出身墨门,也不像这块材料,但粗略认识几个姓名即可,花大功夫在上边实属不必。”

新何奇道:“若不看书,那还能干嘛?”

段干云微微一笑,道:“这世上有个地方名叫江湖,你想不想去?”

新何道:“江湖?那就是爹爹常去的地方吗?”

段干云点头笑道:“是啊,那里充满着快意与恩仇,平静时如竹林幽谷,动则波澜壮阔。当年我跟你爷爷仗剑江南,屡尽人生中的大惊险、大场面,何等的利落洒脱……”

他说的豪气万千,极尽气魄,无非就是想以此表了外孙的决心,可不料刚说一半,外孙却说道:“外公……我……我不想去那样的地方……”

段干云听毕一惊,原本火热的心便似被刀子捅了一下,道:“你说什么?为何不想去?”

新何道:“爹爹就是因为那里才不回家的,我……我很不喜欢。我只想好好读书,不想出门……”

这样的回答段干云做梦也没想到,而更让他失望的是,原先名噪一时的江南乐氏此刻竟变的这般懦弱与无能,他冷笑数声,一巴掌将外孙打翻在地,喝道:“懦夫,你真是我大哥的种吗?”

新何又惊又痛,只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段干云怒不可遏,怫然立起,忽觉脑里一片昏沉,再看看天上那几个月亮,才知是自己醉了,一时悔恨交加,想要将外孙扶起,奈何话已说出。

他长叹一声,道:“今晚你就在这老实呆着,想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若还执迷不悟,大可离开这里,我可不想花十多年心血却养一个废物来。”不多看外孙一眼,就独自回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