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珊越淡定,郊中校长越抓狂,他甚至想暴跳如雷,揪住毛主任的头发问他当初是什么眼神。
他在涵养和发飙之间抉择了几秒,很快打定主意,酝酿着各种理由和溢美之词,准备砸向叶珊。
严校长心中亦在思量:今天数学和英语全砸了,城中可能还不如郊中,在教育界要被笑话了,还要什么矜持?
想到这里,身子往前一倾,霸住叶珊:
“刚刚我在语文教室那里,就觉得你很优秀!”
叶珊读懂了他的目光:小朋友,我是最早欣赏你的。你知道什么叫“知遇之恩”吗?
她微笑着,你知道什么叫“竞标”吗?
严校长看着叶珊目光清澈,却镇定从容。
她才五六岁光景,却不慌不忙,闲定自若,给自己筹谋着未来……这种气场不像是装出来的,但是,这么小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气场和胆略吗?
郊中校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酝酿的内容,掏心掏肺般倒出,眼神无比的真诚。
叶珊支腮,为难地沉默着。
虽然最初自己只是想去郊中,可是,如果能去县中或者城中,那就更好了!
要不,你们卷起来?
算了,毕竟都是校长,都要面子,我还是说句话吧。
“我还没想好去哪里读。我要回家问问爸爸妈妈。”
啧,这孩子不仅仅智商高 ,情商也高,一下子把得罪人的选择题抛给家长了。
在县中校长的授意下,县中的一个老师拍拍叶珊的小脑袋:
“和你爸爸妈妈说,随时带你到我们学校来面试!”
郊中的教导主任立马凑到她耳边说:
“叫你爸爸妈妈来我们学校,立马入学!不用面试!”
城中严校长却没说话,他已经有别的思路和想法了。
叶珊愉快地和众人告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学校,去车站与妈妈汇合。
徐慧萍来了,脚步有些沉重。
她没想到县城的房价那么贵,特别是好学校附近的,租金高的比坝镇的门面房还贵,而且租金都是半年起付。
更别提找工作了。
这年代没有“找工作”这个概念。要么分配,要么调动,除非愿意打零工。
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叶建国商量。
叶建国并不怀疑上学的真实性,毕竟上六年级也是孩子自己搞定的。
“但是上学这件事情不仅仅是上学啊,很复杂啊,要找工作,要租房子,要吃饭……”
叶建国觉得徐慧萍放弃现在好端端的工人铁饭碗,实在可惜。
“做个体户吧!”叶珊提议。
八十年代,改开才没多久,下海经商的人有,但更多的人还抱着观望的姿态,没有经商的意识。
对叶珊而言,现在遍地都是机会,弯腰就能捡起金子!关键是肯弯腰的人太少。
果然,叶建国极力反对,“你妈能抹得开这个脸吗?”(注1)
徐慧萍面露难色:“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就是……”
是了,以妈妈这个性,估计生意也很难做起来。叶珊叹了口气,也就不再提了。
但是徐慧萍还是想为女儿的未来争取一下,一晚上都在做叶建国的思想工作。
第二天早上,徐慧萍安慰叶珊说:
“放心,你爸同意你去县城了,我们现在去凑钱。”
徐慧萍匆匆赶去银行。
前面有两个人在排队。
这个年代,还不太讲究什么服务用语,柜员抬头就问:
“你办什么业务?”
“我存一个死期。”
“想死多久?”
“呃,死三年吧!”
老百姓习惯将“定期”称之为“死期”。
徐慧萍羡慕地看过去,那位要存钱的,她倒有点认识。
那人竟然要存五百块!
徐慧萍真想问他借,但毕竟半熟不熟的,又不是朋友,她开不了这口。
只能眼巴巴看着那人拿着存折走了。
接下来这位开口便是——
“我的死期到日子了,一千块全取出来!”
乖乖,一千块!
有钱啊!
徐慧萍心想,要是自己有那么多钱该多好,女儿就不用愁了。
她心里想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数钞票。
那人余光感到她眼睛在冒绿光,不由将钞票搂得更紧了。
徐慧萍取钱的时候,柜员劝道:
“你这死期还差三个月了,现在取了算活期,不划算啊!”
徐慧萍怎会不晓得,但接下来去县城租房上学吃饭,哪样不花钱啊?
她狠狠心:“活就活吧,反正不取就要死。”
柜员听得有点懵,但感觉到面前的妇女决心非常大,便不再劝了。
家里的几十块,加上银行的两百多块,总共还不到三百块。
叶珊提出:还是去找曹旭林要钱!
徐慧萍坚持要等周六叶建国回来再说。
叶珊等不了,她自己出门,直接往二大队去了。
向人东打听西打听,很快,问路问到了曹旭林家里。
曹旭林不在家,他老婆听说叶珊来了,从田里赶回来。
“你旭林伯伯去办厂了,要晚上才回来。”
她边说,边给叶珊泡糖水。
“没事,我找你一样。”
曹旭林老婆没想到叶珊说话小大人一样。
“珊珊,喝糖水……你来有什么事吗?”
“婶婶,我就是想问问三百块钱啥时候能还?”
曹旭林老婆一愣。
“是你爸妈叫你来的吗?我们家真没借啊!”
说着,她从矮柜里掏出些花生,堆在桌上,示意叶珊吃。
“婶婶,第一次借,你们夫妻一起还了,第二次,是伯伯一个人来借的,我爸一大早把钱给你们送过来的……”
“可我真没看到你爸来送钱啊,而且早上我都下地了……”
倏然,这话点亮一个闪念,叶珊想到一种可能性。
但,也只是可能而已。
“我要去县城上初中了,需要用钱。我希望……”
曹旭林老婆瞪大眼睛,“你这么小就要上初中了?真了不得,你等等啊等等……”
说着一扭屁股进房间了。
片刻之后,她拿出一张十块大团结,“珊珊,你拿着,上县城肯定需要花钱!”
“谢谢,不用。”
叶珊坚持不收。
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是要大太阳底下拿回自家的钱,不是来讨饭的。
曹旭林老婆执拗地将钱塞进她口袋里。
叶珊没再反抗。
“婶婶,我有几句话请你一定要带给伯伯!”
“你说。”
叶珊定了定神,一字一句道:
“他借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可以为了钱背弃朋友间的情谊,那就别怪我戳他脊梁骨,日日夜夜唾弃他!直到他还钱为止!你别急,我还没说完——
“现在还钱,我们不要利息。如果拖下去,十年后就是三千,二十年后我就要三万,我永远都会记得这笔账!
“我现在还小,有的是时间和办法向他讨回公道!!!”
叶珊随即掏出口袋里的大团结,拍在桌上,扬长而去。
曹旭林老婆从没见过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般霸气又狠厉的话,看着叶珊的背影,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是的,叶珊就是要让那种随时可能被追债、被报复的恐惧在他们心中滋生,一点一点吞噬掉他们的心灵……
(注1:那个年代,很多人不太愿意经商。以下内容来自网络:据1982年,甘肃兰州某街道办事处对80余名待业青年进行就业意愿的调研,其中竟没有一个人愿意选择从事个体经营,原因是觉得“干个体低人一等”,而且还担心万一将来政\/策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