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外,韩宣走出宫门,看着楼大神官所乘的马车刚刚消失在视线中。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自己面前。
“上车。”
是楼大神官的声音,如幽风掠过。
韩宣踏上车厢,便见一道墨色虚影坐在其中。
“渎神者之事,你办得很好。”
十分直截了当的一句,声音浅淡。
韩宣拱手:“多谢大神官夸奖,如此一来,便顺利转移至北境,虽远离神殿,但在阮眠的麾下,能更好训练成您所想要的模样。”
墨色虚影微微颌首。
韩宣继续说道:“如今圣上已对神殿心生不满,但还不敢引来圣殿,若是圣殿有所动静,朝廷势必要寻求力量反击。到那时,大神官想要的,很快就能实现。”
虚影冷哼一声:“可惜,现在还不能让圣殿介入,得年后了。”
“是,李大神官之死……不是时候。”韩宣低声道,“圣殿一调查,神佑巡礼恐怕就会错过,我们无法承受。”
虚影冷笑:“那烂泥扶不上墙的蠢人,偏在此时动手,结果被人反杀。”
“李大神官,动手前,难道没有知会您?”韩宣小心翼翼地问道,觑着虚影墨色的沉寂。
虚影沉默了,墨色更浓。
韩宣见状,立刻闭口不言。
“听说你儿子去了雪山?这般时机前往,可是有意离开长安?”虚影忽然开口,声音平淡。
韩宣心中一凛。
“如今传言雪山即将有大事发生,所以刚好让那小子去探探,反正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做做杂役也好磨练。”
又补充道:“总归是怕……这突然冒头的雪山会影响大神官的大计。”
“行。”
虚影的声音依旧冷淡,也不知是否认可韩宣所言。
“这一道墨色你送给他,可以护佑他在雪山的安宁。”
一缕墨色如轻风掠过,直落入韩宣手中。
似一束头发,但微微蠕动着,如活物一般。
韩宣当然明白,所谓的“护佑”到底是什么意思,神色不变,低头道:“明白,下官回家后即刻用高阶灵符寄过去。”
虚影似乎微不可查地颌首,旋即消散在车厢之内。
而韩宣突然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咦,老爷,您今日怎么坐这一辆马车回来?这是哪儿来的?”
是他的家仆。
他心中一紧,竟然不知不觉到家了。
打开轿帘,那位家仆将韩宣扶了出来。
目光无意间扫过车内,突然一愣。
“等等,老爷,您后面……”
家仆险些尖叫出来,却被韩宣迅速捂住嘴巴。
回头望去,只见一具焦黑的尸体斜坐在车内,宛如那道墨色的虚影具象化而成。
韩宣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楼大神官的警告。
……
韩宣刚刚寄出楼大神官所赐“灵物”之时,阮时之正挣扎于天路之上。
虽然漠北这条天路,如今已是最好走的那条,但所谓“好走”,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
随着时间推移,深渊之海的侵蚀愈发严重,留下了无数扭曲的诡物。若是寻常凡人踏入其中,恐怕早已不知不觉地陷入它们的陷阱之中。
幸好,如今行走这条路的,多为宗门弟子,而且基本上是各大宗门的精英。
像阮时之这样如同莬丝花一般、彻头彻尾的关系户并不多见。
而阮时之也庆幸自己是跟着师姐一起来的。
只见清雪师姐手中两道拴着铃铛的绸带一甩,便如利刃般切开了远处层层叠叠的楼宇幻象,瞬间将那最深处佝偻成团的诡物缠绕,并狠狠摔回深渊之海。
如今天路上诡物甚多,没有办法及时净化,收容也是白搭,还不如暂时避开。
“清雪师姐真是厉害……”阮时之擦了擦额头上的血,还有些心有余悸。
清雪,是师姐的道号。
至于她漠北的本名,阮时之并不知道。
或许是他还没资格知道。
就像现在,阮时之这一句夸赞,只是换来一声冷哼。
“跟紧点,别拖后腿。”清雪冷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免得到时候你娘打上天阙宗要人。”
阮时之低头应了一声,眼见清雪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迷雾之中,他赶紧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然而,随着深渊之海漫上脚踝,周围浮现出越来越多诡异的存在,它们似乎在低声嘶鸣,诉说着无尽的怨恨,充满了嗜血的冲动。
黑雾吞噬了视线,逐渐渗入阮时之的心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恐惧正悄然扎根,蔓延在他的意识中,渐渐占据了整个心灵……
绝望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阮时之下意识地抬头,寻找着过去的依靠。
然而,如今的天路已经不复光明。
无上神的面孔都在黑雾中隐而不见,只剩下巨大的眸子漠视人间,还有裂开的庞然巨口,像是要准备吞噬凡间万物。
而像是阮时之这样渺小的存在,更是不在话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不自觉地顿了顿。
就是这么一顿,清雪影影绰绰的身影彻底消失眼前。
在这片迷茫的黑雾中,阮时之完全迷失了方向,手忙脚乱地掏出罗盘,勉强辨认出雪山的方位,强迫自己朝着那一方向前进。
“没事,没事的,我一定能到达雪山。”
阮时之低声喃喃着,恐惧得浑身颤抖。
“你当然要到达雪山,要不然你娘和你爹费劲巴拉地送你过来做什么?”
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阮时之回头一看,发现清雪师姐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他身旁,脸上依旧带着那抹不耐烦。
阮时之低了头,“我觉得,我不可能做得成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情……”
“做不成也得做。”
清雪的声音似乎隔着黑雾,带着一丝飘渺。
“清雪师姐,你觉得……真会有另一个世界吗?”阮时之的声音更是颤抖,带着一丝隐约的哭腔。
“当然……南宫长老不是说了有吗?”
“你脑子里的南宫长老……嗯,真是个有趣的人。”
后一句话极轻,像是随时要消散在黑雾中一样,所以阮时之也听不清楚。
而且他也已经逐渐陷入更深的迷惘。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在消失,在远离。
只能不断自我呢喃。
“如果有另一个世界,会有另一个我吗?我还会是这么懦弱吗?”
“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才能知道。”
“清雪”轻笑一声,声音若隐若现。
“是吗?”
“是啊,或者,我可以代替你,走到最后,到那时候,就知道了。”
“好……”
话音落下,阮时之的皮肉瞬间崩裂,鲜红的汁液如喷泉般迸射而出,仿佛一颗被捏爆的软柿子一样。
……
清雪很着急。
因为她找不到师弟了。
尽管她常常嫌弃阮时之,但是这一趟,她很清楚,她就是个保护者而已。
名义上她也是去参与选拔。
但实际上,她要护送阮时之一路到雪山上。
而雪山那边也打点好了,他会毫无障碍地通过选拔,然后加入雪山,参与传说中的寻找异世的旅程,然后从这个绝望的世界逃离。
清雪当然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她也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努力钻研南宫长老的文章,甚至找来《修行理论》、《家庭修行》和《灵气时代》等这些以往根本没人看的刊物努力研读,能够获得一线机会。
虽然看得不太明白,但起码尽力而为。
然而,阮时之不能丢。
否则,不仅师长会怪罪,还有那位威风凛凛的娘亲恐怕也会冲上雪山,把她揪下来。
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如今的天路变得如此可怖!
但是情绪波动最容易导致诡异的入侵,于是清雪身边悄无声息地聚集了无数模糊不清的存在。
深渊之海的黑色浪花一波又一波扑打过来,带着古怪的气息,染上了她的衣衫,又渐渐渗透进她的皮肤。
清雪意识到的时候,尝试用手剥落下来,但是却发现这些黑色的东西异常滑腻,已经迅速钻入体内,一旦试图动手,就是钻心的疼痛。
可是没办法,这种东西不能久留在体内。
她眉头紧皱,拿出一把平时切羊肉的小刀,狠狠地往手臂上这根深深钻入体内的黑色物质剜下去。
刀刃刺入的瞬间,不是鲜血喷涌而出,而是一股深沉的黑色液体,像粘稠的墨水一样缓缓流出。
清雪的脸色霎时失去血色,后槽牙紧紧咬着自己的辫子,强忍着不发出一声惨叫,生怕吸引更多诡异的存在。
然而,越是深入,她越意识到,这些黑色物质早已深深扎根于她的体内。
直到刀刃触及骨头,她才发现,这些黑色的丝线不仅蔓延至骨头,还像无形的网状经脉一样,贴合在骨上,一跳一跳,仿佛在生长,像是活生生的东西正在附着在她的身体里,慢慢形成新的肉体……
“发什么呆,阿依曼,快点切肉啊,全家人都等着吃呢!你想你阿父阿兄回来没东西吃吗?”
她猛地回神,意识瞬间从痛楚中抽离。
四周不再是黑暗,而是灶火熊熊,还有浓重的油烟。
她站在灶前,手中握刀,眼前是一段巨大而粗糙的手臂,已经被切开,深可见骨。
外面的风吹进来,是熟悉的草原气息,但夹杂着某种血肉的腥气。
阿母的催促声再次响起,带着焦躁的不耐:
“快点切,还是要炖起来呢!”
此时又回到阿依曼时期的清雪,后脑勺被狠狠拍了一下。
她只能缓缓提起手中的刀,手微微颤抖,刀锋慢慢降下。
“那么轻,你怎么剁得开?”
“你真是个蠢货!”
“早知道把你卖了换羊崽子,至少还有一顿饱饭可吃!”
阿依曼的唇渐渐抿紧,刀刃高高抬起,狠狠地往下砍去。
就在刀刃即将触碰到那段手臂的瞬间,一股强大又温暖的力量骤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小心,这一刀下去,断的可是你的手。”
清雪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只见自己握刀的手被一根金色的触手牢牢缠住。
再一抬头,眼前是一个女子。
正站在火热的灶台之中,脸上是清冷的笑,目光穿透火光,静静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