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熟悉的神面辉光洒满大地,透过斋舍的窗棂,落在柳笙的被面上,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青白格子。
在乔语响亮的打呼声中,柳笙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干脆爬起身,进入红星小学。
红星小学三年二班正在上课,依旧在说绿兔子和彩兔子之间的事。
柳笙在诡老师充满威压的眼神下,赶紧为闯入教室破坏了课堂纪律道了个歉,然后在那一道道冰冷的目光中迅速退出教室。
去小卖部偷,不,赊了条冰棒。
然后叼着冰棒在操场上散步。
没想到南宫师姐也在红星小学中,也在逛操场。
于是撞了个正着。
柳笙下意识把冰棒藏在身子后面,迎着南宫师姐狐疑的眼神笑了笑,然后才反应过来,南宫师姐手里也拿着一根啃了一半的冰棒呢!
南宫师姐轻咳一声,把冰棍直接销毁,表情严肃地解释:“我就是检查一下这质量怎么样,看你们老吃坏肚子,作为校长要监管到位。”
“哦。”柳笙点点头。
反正南宫师姐说的,怎么都对。
南宫师姐脸不红心不跳,迅速转移话题:“怎么,睡不着觉吗?”
“嗯……”柳笙闷闷地点了点头。
经历了那么多,特别是在黑雾中一直抵抗着精神侵蚀,大家都累了。
乔语更是多年来一直处于精神紧绷状态,到了这个看上去安全的环境,自然突然松懈下来,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顿时,鼾声震天响。
然而柳笙也能理解乔语的疲惫。
就连她这样进化掉睡眠的人也觉得心神俱疲,难得地想要陷入沉睡。
但躺在床上就是难以入眠。
也不是因为乔语的呼噜声太大,只是心里太多事情悬而未决。
倒不如出来走走,换换心情。
“你还在想怎么安置乔语的事情吗?”南宫师姐看出柳笙的心事,轻声问道。
“是,我在想现在朝廷对这样的存在是什么样的态度?”
柳笙一直对此有疑问。
但是在长安,她无处可问。
“或许我们应该想想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南宫师姐神情凝重,手一挥,完全遮掩了天机。
“既不是完全的人,也不是完全的诡物。”柳笙直言道,“你们是怎么定义的?”
“你们”,是指南宫师姐背后的组织。
她早已猜想到,南宫师姐办这个怀山集训,绝对不是仅仅为了牟利,也不是纯粹为了育人成才,而是有着更深远的目的。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
“我本来不太确定,”柳笙摇了摇头,“但我看了你跟凌复……嗯……舅舅的相处后,我突然意识到了。”
南宫师姐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说说看?”
“师姐的背后应该是潇湘楼吧?”柳笙眨了眨眼睛,说道。
“嗯,是。”南宫师姐愣了一瞬,然后直接点头承认,“你怎么知道的?”
“果然。”
“既然舅舅是奉神者,那你们应该就是对立面,也就是……渎神的御诡者……”
“御诡者如此之多,既然奉神者也凝结成团,潇湘楼不会没有类似的动作。”
“而且,南宫师姐你早就跟我隐晦透露过了,不是吗?”
话末,柳笙轻笑反问道。
“是的,因为我觉得你有潜力,加入我们。”南宫师姐直言道。
柳笙对此并不意外,早在那一夜南宫师姐跟她在怀山上聊了那么多的时候,她就能隐约感受到招揽之意。
否则不会想着教她遮掩,助她科举。
“只是有许多人认为还不到时机,所以才不让我跟你说太多。”南宫师姐惋惜地说道,“毕竟,我们需要的是准朝廷人。”
“原来如此……”柳笙恍然。
只有进入朝廷,掌握话语权,才可能改变一些事情。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
“但如今看来,事情赶不上变化。”南宫师姐摇头道,“我们的力量太弱了,成长也太慢了。”
“先从六月二十日说起。”南宫师姐忽然说出一个日期。
柳笙心头一跳,这就是文微阑身陷秋月楼,然后自此音讯全无的日子。
“那一日,你在长安,应该也有看到西北流星坠落。”
南宫师姐手一挥,操场上被关闭的夜空变幻,变成神面铺天的夜空。
然后,一道灼热的流星划过天际。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道一模一样的流星坠落。
这反复循环的景象就是当时柳笙在太白楼顶看到的景象。
竟然在南宫师姐的手下重现。
“看到。”柳笙点头道。
“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太白剑仙的剑?”
南宫师姐没想到柳笙毫不犹豫地说出一个颇为跳跃、寻常人不会想到的答案。
而且,这是正确答案。
“是……”
“所以太白剑仙也是你们的人?”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他应该不是御诡者才对。”柳笙一直记得,太白剑仙可是神藏境第一人。
“他……等以后你直接问他吧。”南宫师姐摇头苦笑,“继续说,你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柳笙想了想,将自己和世界一直以来反复讨论的缓缓说出:“潇湘楼事变,众诡物出逃,你们许是不想影响群众,又或许有别的目的,将之带到漠北,并由太白剑仙千里飞剑将之解决。”
“而微阑……也在那里。”她的眸色沉了下去。
南宫师姐猛然抬头看向柳笙,目光深沉。
“你知道的太多了,怎么办,好想把你杀了。”
话带威胁,但眼中带一丝笑意。
这似乎是玩笑话,但柳笙还是小心地往后退了半步。
“放心,你在红星小学中,只要我想杀你,你早就死了。”
南宫师姐轻笑着揭过这个话题。
“自那天起,我们一部分重要力量身陷漠北,而本地的力量又被朝廷一一拔起……”
“师姐……有他们的消息吗?”柳笙忽然问道。
“只有一开始,楼主用了秘法,让灵讯能传出一条讯息,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南宫师姐轻叹一声道,“不过,两国之间本来就不能互传讯息,否则可能有通敌嫌疑,引起两国纷争。”
柳笙心中隐隐不安,就连南宫师姐也露出忧虑的神情,事情绝非文微阑讯息中说的如此轻松简单。
或许……得想办法过去看看了。
不过,说到两国纷争,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宛如一道流星划过。
“不,你们本来就想两国纷争!”
南宫师姐终于忍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似乎在说你怎么知道。
又似乎在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们引诡物入漠北,还千里飞剑,不久后,北境护军也引诡物入北,怎么看两国之间早晚势同水火,战争一触即发。”
柳笙忽然觉得浑身冰寒,如果是这样,文微阑会怎么样?
她只是这个局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
“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太多。”南宫师姐摇头道,“现在一切牵扯都太广了,你能看到这么多已是了不起,更多的还是等你加入再说。”
柳笙沉默。
她想起太白剑仙也是这么说。
如今南宫师姐也是这么说。
所以……他们都笃定自己会加入?
也许在他们看来,自己也别无选择,一个渎神者,要在长安活下去,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像宋茹一样……
【不会的,你现在的体质,早已改变,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世界悄然说道。
【也是,我现在也是通神者了……】
至于通哪边的神嘛……这就另说。
不过,大罗金仙这种古早的传说神仙就别说了!
现在已经是“新神明”时代!
南宫师姐不知道柳笙的胡思乱想,只是继续说道:“而且,或许他们不回来也是好的……”
南宫师姐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还有……
迷茫。
“我只能跟你说,现在在唐国的御诡者会有麻烦,更别说像乔语这样的非人非诡的存在。”
“也就是,被我们称之为‘诡人’的存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跑偏的话题终于回来了。
“有许多诡人还不懂得控制力量,伤人杀人,更是让朝廷有理由光明正大地抓人。”
“你还好些,你有灵力能遮掩一番,但其他诡人……”南宫师姐摇头轻叹道。
似乎南宫师姐已经把柳笙理所应当地视为诡人。
但柳笙也没有分辩,只是继续问道:
“所以其实你们早就发现诡人的存在?”
“是的,我们在去年就开始零星地发现。”南宫师姐点了点头,“还是织造院先发现的。”
“确定了以后,我们决定插手,因此潇湘楼走到了台前,为了召集、保护这些人。”
柳笙这才知道潇湘楼的起源,不禁心生佩服。
“只是……我们的动作还是太慢了,许多诡人还没意识得到就彻底沦为诡物,还有,被朝廷提前发现的……”
说着,南宫师姐甚是担忧地说道:“所以,我才会担心你带上乔语,你本身已经有嫌疑,再加上她……”
关于此事,柳笙还没想好,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道:“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朝廷会容不下诡人的?”
“当然,朝廷现在的目的是信仰,当然不可能容得下诡人。”南宫师姐冷笑着说道。
“因为,这是一种可以不依靠无上神就可以变强的路径?”
南宫师姐看向柳笙,眼里是惊讶,还有欣赏。
“没想到你看的还挺透彻的,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然后南宫师姐继续说道:“现在……力量逐渐式微,你应该能感觉到。”
“是,越来越多的诡异事件,甚至出现在人类城池中。”
柳笙的眼神变得凝重,回想起梨县的灾祸。
还有清河城中破受欢迎的辟邪镜。
“是的,这是以往极少出现过的景象。”南宫师姐冷笑着说道,“但谁又敢承认呢?”
她手一挥,反复坠落的流星景象消失。
只剩下彻底漆黑的夜空。
柳笙知道,这就是不能让无上神窥视到半分的时刻。
此时,南宫师姐终于可以直接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谁敢直接说,无上神正在失效?”
“所以,不知道李昼从哪里得来的神启,竟然决定加强信仰,强化无上神。”
李昼就是今上,如今的南宫师姐大胆得过分,竟然直呼其名。
神启?
忽然,柳笙脑中灵光一闪,仿佛一道耀眼的光芒在她的思维深处炸开。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特别是去过司天监遗址,进入了神圣核心后,她似乎窥见了什么。
“师姐,我想问你。”
柳笙看着南宫师姐的眼神无比凝重,语气略带急切。
“当年司天监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南宫师姐猝不及防。
记忆之河被搅动,她陷入了深长的回忆中。
……
当年,我虽然年少有为,早早做了司天监少监,但我其实也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有许多更深层的秘密,我还未能接触到。
每当我问我的老师,为什么我还是不可以去观星台,我的老师总是笑着对我说,你还没有准备好,还不到时候。
我很想知道怎么才算准备好,什么才是时候。
但是观星台设有重重阵法,没有批准是进不去的。
……
说到这里柳笙想起看到凌复手上的令牌。
……
你说他手上的令牌,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到的。
但他总是有法子,这一点我也很佩服。
我知道他也是对观星台有好奇的人。
早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嘴里就一直嘟囔着,为什么这里没有真正的天文学。
那时候我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天文学。
直到后来我看到了那片星空,我才知道他一直想要看到的是什么。
对,我并不是通过正规途径进去的,正是通过你舅舅手上的令牌。
我们两个曾经都对无上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充满了好奇。
他是因为胎中之谜,而我是天生好奇。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天生我们就要对天上的神匍匐崇拜?
为什么没有祂的批准,我们就不能够拥有力量?
祂真的保佑我们了吗?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当年会爆发“临安之变”?
我娘刚生下我,就死在诡蜮中,而我的亲族也尽数身陷在其中,只剩下我爹和我莫名其妙地苟活下来,成为幸存者。
对,就像乔语姑娘一样。
所以我逐渐对祂产生了怀疑。
逐渐下定决心,要进入司天监。
这似乎是唯一能够比较接近祂的地方,因为研究的,正是天。
而当我进去以后我才发现,有着和我一样想法的,不只我一人。
在司天监中,我的老师、我的上司、我的同僚,他们都在渴望得到真相。
所以我知道他们在做非常危险的事情。
还好当时的朝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先帝,显然也是我们这一派的。
只是我一直无法加入他们。
只能跟着偷鸡摸狗的凌复潜入观星台。
话说到当时看到的天空,是如此地接近无上神,那脸上的毛孔和绒毛都清晰可见,触手可及。
不过这只是虚像,也就是一种放大的效果。
再放大,越过无上神,就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星空。
清澈,明亮,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套观测仪器当时就是找凌复做的,所以我估计,他就是这样趁机留下这么一个后门或者说狗洞进出。
所以,我猜测他们都在观测无上神。
目的是什么呢?
想知道祂真的可以抵御诡异,永绝后患?
还是想知道祂降临的目的?
人也许就是如此的贪婪,面对一个曾帮助抵御诡异、赐予灵气的神灵存在,还是忍不住怀疑,并渴望更多。
但是,因为无上神一直没有显现祂的权威,对于司天监的窥探一直视若无睹。
直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