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无患,吾等作古千年又如何?”
“你也想要做一个被后人写在书上,刻在碑上,念在嘴上,流传在大街小巷的人?”
“非也,吾只想要成为那漠漠黄沙中的一阵风,或是一捧沙,可遍泽天下,亦可永垂不朽。”
“想要永垂不朽……不还是与我说的一样吗?”
“一样吗?吾与汝为忘年交,便与你抛去清高洽谈,但吾暂且瞒汝三分,只道是,永垂不朽为黄沙,而非独吾……”
能够凭借一幅书法让南海无虞二十载的人,无愧于国手。
南海一战,第三释良打走了敌人,而他木当锐作为使臣,能够让敌人心悦诚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二人都是大鉴的面子。
不过大鉴就是喜欢干一些自己绊脚的事。
对于皇朝而言,任何东西功效一过,能灭绝的便灭绝,不能灭绝的便先求和再灭绝。
“吾这次来,估计是最后一次了。”
木当锐的眼中满是道廷的青山绿水,绝无绝望。
“咋,金陵日子太舒服了让你流连忘返了?你要这样说那我可早早想要下山了。”
木当锐笑笑不说话,半晌才道:“下山好或不好,不可只听一人言,亦如看人不可只看一面。掌教有掌教的想法,你也不要老埋怨,毕竟无忧无虑这四个字你现在还想象不到有多奢侈。等你真正的下山游历几载乃至几十载时,你便会越发怀念在道廷山清水秀的日子......”
“等你下山了,吾还想与你探讨白马非马之说……”
李逸尔虽然聪明,却也是似懂非懂。
打那之后,木当锐确实再未来道廷供过半分香火,而他眼中无比奢侈的青山绿水也留在了人头攒动的市集中。
谁会相信堂堂太子太师,国手,书圣会被挂上一个叛国投敌的罪状?
但没人不相信,因为被斩首的是整个木家。
李逸尔的思绪随着手中的笔停而消散,不知不觉间,李逸尔写完了那副木当锐一生最得意之作——《答陛下问书法缘妙之精髓》
而这陛下二字便成为了朝廷莫须有的罪名。
直到李逸尔题款处写下“寒夜起孤声,拙心引执——木当锐”时,三位清倌儿眼泪滚着脸上的胭脂而下。
木当锐便是字寒执。
欲辨已忘言,三女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只因为她们的爹生前与她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携寒执者,便是寒执。
寒执二字,便也是浓缩了万言的托孤二字。
二女皆擦拭泪痕,而只有木烟落还在低声抽泣。
李逸尔起身,亲自用袖袍轻轻地拭去鹅蛋脸上的晶莹。
“还哭呢,小爷我跟你们一样,不过估计比你们惨,从出生到现在都不知道爹妈姓甚名甚。儿时,也会有人笑话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东西,那个时候就有个姐姐替小爷我出头,其中委屈辛苦我也知晓,想哭便哭,小爷我也不愿意说些矫情话去哄你们开心,什么流血不流泪都是狗屁,真要伤心了我肯定哭得比你们厉害。”
二女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听着李逸尔的话倒觉得安心了不少。
而木烟落的哭声却越来越大,生下来便没有见过母亲,记事起便是与父亲形影不离,要说这么多年没有想过父亲也是强装镇定。虽然深夜抱着两位姐姐哭的次数越来越少,离那次痛哭的夜晚也越来越远,但是如今在李逸尔的怀中却有一种久违的气息,除去刚才沾染上的笔墨暗香,那股让人心安的感觉才更像是自己的父亲。
可越是让人心安,便越是委屈。
李逸尔望着窗外的草木,在这一刻却有了一丝对木当锐话中的奢侈的感悟。
游历五年的种种在这一瞬间变成一片绿叶拭去了李逸尔眼中的一片阴霾。
楚人非人,白马非马,难道黎民也非民么……?笑话,这不过只是强权者对于弱者的不屑罢了!
“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虽然小爷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小爷我与寒执之交称一句君子之交也不为过,只可惜当年不晓人事,未能够见到寒执最后一面……”
这时,沉默许久的木停岚轻启薄唇,突然发问:“公子与我父亲相识,那公子也认为我父亲他……”
通敌叛国四个字在这嗓音清脆,蕴词温吞的人儿那里却如鲠在喉。
这四个字很复杂,沉重到让一个家族一个姓氏蒙羞乃至断绝,但又可以视若无物,成为大街小巷人们饭后的谈资,虽不可高声语且闻者伤心,但若干年后,市集血干痕断,谁又会记得这里有一位满眼青山心有悬壶之志的人?
愚国生愚民,却不可不生英灵。
“你也觉得这件事在外人眼中很重要吗?”
不重要?真要说出口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堂堂世家大族怎么可能不在乎外人的看法。但是她们的父亲似乎不同,非有昭而不入堂。最初得先帝提拔赏识,后来早逝的皇帝赵顷和夭折的赵敦,再加上当今圣上赵理,按理来说也算得上是四朝元老了,在朝中既不树敌也不拉帮结派,闲云野鹤般没个正形,就贺青面书信中说的“该是山中土地仙,误入朝廷死囚牢”。在朝中盛行“位卑足羞,官盛近谀”的风气时,时常可见木当锐与街坊邻居洽谈,谈衣食住行,谈佃户粮米,因此木当锐便悟出了民字需出头的道理。而在木当锐身体力行之下,三位女儿哪怕出身高贵却从不矫揉造作强词夺理。
木停岚摇摇头说道:“父亲说过他有一位很有趣的朋友,他们一见如故,在那位朋友面前他能够放下世人口中的高风气节,并且不需要散发出骨子里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去刻意地吸引便可畅谈一切。父亲还说……”
“很在意那位朋友的想法……停岚只不过问出了父亲想要问的话……”
李逸尔一愣,但也笑道:“你父亲啊,胆小,怕黑,喝酒都会呛三口,哪有干什么通敌叛国的可能……”
“不过……小爷我必然不会放过构陷你父亲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皇帝老儿我也要拉下龙椅拳打脚踢一番!”
李逸尔安慰了三女许久,便开口问道那鱼雁寒的事情。三女都面面相觑,倒不是说心虚,但最开始还是有些惊讶,听闻鱼娘面若九月桃花,言下之意便是对任何人都是笑脸,但是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感觉,换而言之便是假笑。这样的女子居然会开口主动邀请李逸尔,不过再想,眼前的男人着实散发着古怪的气息,初见以为是位纨绔子弟,风流浪荡,但是相处之下才知晓并非如此。可当李逸尔说出他二人仅仅只有一面之缘时,三女又吃了一惊。
三人之中并没有谁与鱼娘交好,甚至说整个随清都很少有人能够与鱼娘交心。本就是靠本事吃饭的地方,有的人或许是嫉妒鱼娘,而有的则是羡慕,羡慕她的容貌与气质,羡慕她能够得到每一个来到随清的男人的向往,哪怕是没有见过鱼娘,也愿意豪掷千金只为了一睹。
而李逸尔听闻鱼娘与一位姓风的大家子弟有点往来时,心中莫名其妙的醋意便让自己觉得奇怪。
“今天是武举结束的一天,所以老鸨们商量了在随清大办宴会邀请了金陵许多富家子弟前来,具体是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公子可以去看看呢?”
李逸尔道了声谢便离开了这间客房,走前还留下了些许银两,这没什么,每位客人在被接待完后都会留下一些打赏的碎银。
日薄西山,站在随清二楼看不见夕阳,李逸尔便再向上走,直到在第四楼到五楼的楼梯转角处,李逸尔遇到了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左拥右抱着两位身段面容不输先前三位清倌的姑娘,在姑娘们的搀扶之下还是站不住脚有些踉跄。
涨红脸的公子哥先是拿到了地上一双白玉纹鸾登云履,而后似乎有些怒火中烧,开口嚷嚷道:“哪来的贱民也配跟小爷我走一条道?
李逸尔闻着公子哥呼出的酒气,捏着鼻子嫌弃道:“你个小杂碎喝多了把翅膀也喝硬了?”
“大胆,敢这样跟小爷我说话,不要命了?小爷我可是陈……”
李逸尔也不多废话,一把揪住公子哥的耳朵,不顾这公子哥连连惨叫说道:“真是晦气,小爷我咋哪里都能够遇到你?陈流氓?”
本来还怒火中烧的公子哥一听见后面三个字,酒气瞬间消散,尽管没有看清眼前人,脑子还迷迷糊糊却不用过多思考的猜出了眼前之人。
“你说说你啥时候才能够不靠你爹啊,以后报名号的时候不要在后面加上你爹的名字行不行?别整得让小爷我瞧不起你。”
李逸尔松开了手,公子哥却是头也不回的赶快离开,每次都是这样,身为小王爷的他活得也真够憋屈。不过李逸尔也算晓得一点人情世故,要不然凭借他那牙尖嘴利的性格,非要把这陈一衡骂的寻祖宗诉苦不可。
教训了一番后,李逸尔心情愉悦了不少,果然快乐还是要从他人身上去获得。
随清四楼的露台上,月亮已经可以出来与夕阳共存,虽然仍不能去与夕阳争夺光亮,但是已经到了属于它的时刻,而这月亮的出现也好似给夕阳的颓去挂上悲凉与敬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都有黄昏,人又能够如何?
看着金黄渐渐淡去直到天边再无夕阳的痕迹,刚刚有些伤感的李逸尔却看到了阁角上挂着的风铃,铃下挂着一签,签上倒有一行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李逸尔尬笑,在随清这醉生梦死的地方像些大道理似乎有些好笑了。
夕阳沉入死水,随清便亮起了花花绿绿的灯火,而中间雁寒楼的江面上突然多了很多游船,大大小小,便可看出身份高低。
而随清的千百游客便都汇聚到了这后窗前,京中子弟家境厚实者便可登船,而一般的客人便只能凑在窗前看个热闹,这本就是随清不可多得的大事件。
竞拍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