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山下有个说书馆,馆主不知是人是妖,但是每日来听书的人妖都络绎不绝。馆主是个中年男子,有些风度。说书的内容每日都不重样,但是大多都言尽了人间情爱,有的人嗤之以鼻,不愿再听,而有的妖却鼻涕眼泪一大把。故事都是馆主自己编的,馆内还有两个跑堂的伙计兼学徒,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传来传去,听众们便知晓这平日里不苟言笑而到台上像换了个人似的馆主也有些风花雪月的过往。
传闻,那女子便叫伽月。
当然去的那天便是最后一场,开了几十年的说书馆,次日就只剩下两伙计了,“师傅说不能把这馆子荒去,或许他终有一天会回来。”
那馆主原来是入世寻人去了。
伽月馆的最后一说便叫《伽月》也是馆主自创的。那一场不同往日,讲到一半时,已是吸引来了小半个清泉山脉的生灵,遮天蔽日的妖,人。
确实是个好故事。
但是东来那家伙不懂,他闲的发慌。
当然特喜欢最后一句,“倘若我们之间的故事由我来写、说,我就会知道你的想法了。当了半辈子说书人,写书人,还是猜不透你一骑绝尘而去时到底滴了眼泪没有,挥鞭的手又可曾停顿……”
到这当然便听不下去了,泣不成声的她直发愣。
“喂,人类到底还是太脆弱了点,这点小事都哭个不停,本座……啧,算了……”
一反常态地,当然没有反驳他。
馆长叫幽迁,或许本不叫幽迁,但他听到伽月后,嘴里便吞回来了原本的三字,改成了幽迁,至此,世间再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当然私下见过幽迁,台上的他虽然总是面无表情,但是话语间却是饱含感情,当然第一次知道原来说话也有这样的感染力。
“过往皆序章,人的这一生,就如我写的唱本一样,过去的都是已经呈现在世人眼中的文字,而未来也不过都是想象,所以只有当下才被我创造。”
“即使是她的沉默在我心中也是震耳欲聋,以至于我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
“我是写话本的,我可以知道他们的心思,可我不是老天爷,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猜到她的想法。人世间大多的离愁别绪,也正是因为这点想法,无法揣测,无法触摸。”
“写故事的人才懂那人物的喜乐悲伤。”
“总是考虑得失而不尽全力,因此事事后悔。如果有一件事值得你全力以赴,无论大小,无论成功与否,倒也不算白活。”
“哪怕他只是书中一个小人,我也不能剥夺他们为人的权利,我时常希望老天爷不要捉弄我们,想必他亦会如此。”
佛语:“会者定离,一期一祈,勿怀扰也,世相如是。”
幽迁走的很早,当然甚至来不及再见他一面,当然一想,也罢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指不定日后哪天就遇到他了,等到见到他了,当然一定要问问,伽月是个怎么样的女子,能够让幽迁痴迷至极。
到底是怎样的女子呢?
小小的幽迁老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本来不叫幽迁,师傅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名字的人,可惜现在没有了。
那道声音闯入他视野之中是茉莉花样的清新。
“喂,小子,你在干嘛呢?”
声音如典籍里的文字一般,扰乱了少年的思绪。
少年一惊,从师父的教训中回过神,茫然的抬起头来,“哎,问你话呢,你是这的学徒吗?”
初出茅庐的少年,哪里见过如此靓丽的姑娘?还未开嗓,脸不觉已红了三分。
“啊……嗯……”
“台上那个张牙舞爪满口唾沫星子的怪老头是你师傅吧,他很厉害?”
“师傅是清泉山最好的说书人。”
“难怪爹爹费这么老大功夫来这,哦,对了,我叫伽月,月亮的月,你叫什么?”
“嗯……幽迁,我叫幽迁。”
“幽迁……是偷偷离开的意思吗?好奇怪的名字,就叫你阿迁吧。”
幽迁是少年的娘亲送给他的玉佩。
两人一周一见逐渐熟络,女孩每次出来总会使少年枯燥的生活明亮起来,写故事的灵感自然是源源不断。
“阿迁,阿迁你怎么又在练功啊?哎,你师傅去喝茶了,快陪我去放风筝。”
“阿迁,阿迁,你说是红糖糕好吃还是桂花糕好吃?我觉得桂花可能好一点,要不你去把你师傅的桂花酿偷点来?”
“阿迁,阿迁,你说兰因寺的尼姑姐姐这么漂亮,为什么会出家呢?”
“说话啊,阿迁,阿迁……?”
少年可能是喜欢她了吧?
为什么每次见到她,我的嘴角总会不觉上扬?
为什么每次与她交谈,我的嘴会不受控制?
为什么每次和她在一起,我的心总会躁动不安?
少年肯定是喜欢她的!
“阿迁,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了,夜里亥时。我在清泉山头上,你能来吗?”
虽然说不合规矩,但少年终究还是去了。
带着两坛桂花酿……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月辉裹着一首歌谣散落,万般思绪升起,却又乱作一团。
小姑娘哪里知道歌里面的真正含义。
“唉,阿迁,你还是来了。”
“嗯。”
“嗯……我爹说我以后要嫁人了,听说是哪个王侯家的公子,长的挺俊俏的,又立过功……但……但我不认识他,我才不想嫁呢,阿迁,要不我嫁给你吧。”
少女的眼神格外明亮,就像今晚清泉山的月亮,幽迁也是后来才发觉,原来此刻少女眼中闪烁的星辰,足以照耀了少年往后晦暗的人生。
“啊……?”少年有些惊讶,他未曾想过这么多,他只是有自知之明罢了。
“怎地,你还瞧不上我啊?”
久而久之,茉莉花蜜酿成了。少女娇嗔嘟嘴的样子让少年深深陶醉。
“没有,我只是……”
“好了,开个玩笑了,娘亲这么宠我,肯定不会强迫我的,记得以后来京城找我玩啊。”
“还有,桃花酿好好喝,你要努力哦。”
幽迁自认是个无聊的人,所以他怎敢破坏她的精彩。
至此,一个誓言在少年心中扎根。
等我成名……
此后,这姑娘真的再也没来过。
如今,京城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街上人来人往。
今日的金陵依旧繁华,只是来了一个稀松平常的人,一派老成的书生气。
我说我不愿再写话本,因为我不愿在话本里在寻找你的影子,几十载,我说破了万卷书,今日出这书牢,只为寻我书中人。
幽迁找了个百事通问路,“请问……你知道伽家府邸在哪吗?“
“啊,哪还有什么伽家?前些年,伽家家主不知犯了什么大罪,惹怒了圣上,一家三百余口全被抄斩了,听说他们家有个什么千金因为跟公主相识,但是削了发才活了下来,也不知道……”
百事通说话漫不经心,轻声细语在幽迁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幽迁心神一晃,险些有些站不稳。
“请问,您知道兰因寺在哪吗?”
“城郊……”
兰因寺里,幽迁望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她还是那样,虽然削去了头发,但是站在那里却依然是铺洒清光的月,幽迁也还是那样,只得偷偷离开,不敢打扰她。
原来想要说出那两个字,需要跨越的不仅仅是时间。
幽迁鼻子酸溜溜的,嘴里却是苦涩,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大脑一片空白任双脚带着他流浪。
直至他与自己和解。
月停古寺,伽入伽蓝。
世事荒唐,情意难平。
愿天下有情人早悟兰因,苦海回身。
早断妄念……
伽月馆的门楣上有一段话:写秋风扫落叶,写春风洒甘霖,写冬风眠万物,写夏风抚人心,写白发老翁拄拐向西,写黄发小儿眼带笑意。
这段话是当年的幽迁与伽月一起写的,本来是伽月闲着无聊才刻的字,刻到人心之后便没了下文,于是幽迁大胆拿过伽月的刻刀,续了下文。
字是刻出来了,想和她白头到老的心意却未曾展露。
几十载,幽迁已经记不得伽月当年的发饰,服装,但是他永远记得伽月的声音和眼睛,少女声音不大,如今想来,字字震耳。
伽月馆门口先前有两棵低低矮矮的树,一棵是桂树,另一棵也是桂树,一棵是前一任馆长所种的,另一棵是伽月回家之前与幽迁一同种的。两棵都已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春去秋来了十几载,桂花又落了十几回?
不知……
只知那桂树下的女儿红早已酿成佳酿而幽迁却再也不愿启封,他再也不会回清泉山了,下半辈子,他只想在兰因寺外清修一生。
他坚信月光会突破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