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御北寒气在盔甲上仍然有所体现,人手放在上面也容易被粘下一层皮。
寒气肆虐,御北夜晚的风留下的柔情也被寒气吹得荡然无存。
罗剑摇摇晃晃地走上城楼,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御北军卒都在掩盔酣睡中。罗剑踮起脚,轻轻地来到城头,眺望远方那一抹鱼肚白。
第八天了,战况惨烈啊,不过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话,扛过一个月还真说不定可以。
罗剑眼角瞟过一丝异样。
沈料……?
这小子睡在城头上?
罗剑不由得苦笑,同样是御北城头指挥官,自己一个二把手睡在营帐,一把手却披星戴月。
找个什么理由好呢,自己年纪大了不能风吹日晒?
不行啊……
罗剑看了一眼沈料熟睡的样子,眼中的担忧再次浮现,他望向城外。
远方,是大鉴的军旗。
御北的军旗是七爪柏黑龙,与之对应的还有南方的章寿。再次一等便是五爪乌祁龙,最次则是三爪仑苍龙。
而如今,那七龙爪上鲜血淋漓。
旗杆斜插在地面,旗旌和旗斿随风飘动,旗杆之下,是堆积成山的尸体。
旗杆,由尸体簇拥。
王座,由白骨堆砌。
本着城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法子,他们在城外设置了百人潜伏部队,打敌人一个出其不意,这并没有指望给敌人带来多大的损失,只是想打击他们的士气,缓兵之计罢了……
这数百人皆是无依无靠之人,皆是死士!
难以想象,那百人被围剿之事是何等的绝望,看着手足同胞惨死敌人手下,众人又是何等绝望。
兄弟们,等打完这仗,老子就带你们去看风景,喝好酒。
而今天他们的目的正是抢回这百位袍泽的尸首。
远方的鱼肚白已然嫩红,御北的头上还是蹭着些阴霾。
天,依旧灰蒙蒙的。
罗剑心里掂量着,手中的烟丝被反复揉搓,他最后瞟了一眼沈料,心里笑骂一句,怎么睡这么死?
随后便按照原计划带领了一百二十人,分十二组直奔军旗处。
十二根铁索沿城墙垂直而下,御北的天完全亮几乎是在一瞬间,而他们距离天亮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时间异常紧迫,据城主透露的情报,大邺再次增兵十万。
十万闪灵军……
至于这闪灵军,虽然御北从未交手过,但是威名倒也传得远,据说在东边,冀州边境,邺帝的亲妹妹以三万闪灵军将前任冀王围困至死。
一百二十人都是身手敏捷之人,其中甚至有几位二品境强者,这是沈料专门抽调出来保护罗剑的,虽然罗剑万般推辞,但是拗不过沈料,便只能接下,他不由得苦笑,没想到会用在这里……
众人一路疾驰,前方充当斥候的十人都回来了,一路上并没有太多阻拦,甚至畅通无比。
距离军旗一百步时,罗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赶忙招手,“停!”
“怎么了将军?”
罗剑狠戾之态浮现,语气冰冷道:“是谁?”
众人都不敢置信,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血流成河的战场?
“不错不错,不愧是御北弓神,相比之下,另外几位二品就像是酒囊饭袋一般。”
声音回荡在众人耳畔却不见人影,一品境……?罗剑暗道不妙。
“房将军果然没有猜错,你们这群人当真重义气,几具尸体拖回去作何,喂狗不成?”
“阴毒之人,怎么会知道何为义气?”
“阴毒与我等何干,奉命行事罢了,今日便都留下,去见你们的兄弟也罢。”
声音落下,一人自黑雾中走出,随后跟着的居然是五位一品境!
“我等乃是第一等天干大人麾下地支,落到我们手里,你们死的不冤。”
罗剑来不及挑刺,他心中大感不妙,想要撤退,可是弟兄们的尸首近在咫尺,他又心有不甘。
“看来,你们并不够聪明,想来夜宋也不过如此,让你们出来送死?”
为首男人,乃是第一等天干甲手下的第一地支——子,在他们内部,也会称甲子。
“多说无益,要战便战,敢跟老子出来的没一个是孬种!”
“保护将军!”
七位二品境同时立于罗剑身前,一人当机立断,回头道:“将军,我等拼死挡住他六人,将军快走,不要管我们!”
“六子落定,结阵……”
噗呲。
“当着我们的面,屁话这么多,该死。”
“关青!”
罗剑眼睁睁地看着匕首插进那七人之首,而那人胸口的血汩汩地往外流,“哼,本就未曾打算活着回去,既然来了就一起留下!”
“只是可惜一起来的弟兄了……”
“六子落定,结…七约五仙阵!”
罗剑只知道七人为首之人名叫关青,其余六人皆不知……“剑哥,这七人是我专门挑出来的,他们虽然是二品,却可抵御住一位虚空境强者一炷香的时间,是我费了老大劲寻找到的。”
“五仙阵一旦形成,虚空境强者也难以出去,将军,快走!”
罗剑心有不甘,迅速后退,见阵法已经结成,于是他当机立断,“去把兄弟们接回来,哪怕是一只鞋或着一件衣物!”
阵法之内,六位一品境强者站立得参差不齐,他们皆是一脸玩味,似乎眼前几人如同蝼蚁一般。
关青的血不再往外流,伤口处反而泄露出青色的真气。
“呵……这阵法是不错,可惜了,我们是地支中第一等,倘若是乙大人的地支或许没办法,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我们喜欢看见人绝望的样子。”
甲子不屑地看着眼前如同蝼蚁般的七人,手中带血的匕首无端漂浮在空中。
“哼,我说过了,今日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我七人说到做到!”
“哦?你们还挺自信,那先杀你好了,至于外面的蝼蚁,待会一点点……捏死。”
甲子话音未落,身旁一人便出手了,几乎是同时,六柄匕首径直刺向关青左右六人,而出手那人则对上了关青。
只见那人一拳轰出重重地砸在了关青身上,关青不动声色,嘴里回甘,一丝腥甜在口腔中逐渐放大。
“甲丑,你行不行啊?”
那六柄匕首皆悬浮于六人身前而不得入,六人嘴角都溢出鲜血。
甲丑身形一闪重新回到行列之中,“情况不妙,这不是普通的七约五仙阵,即使杀了他们,我们依然出不去。”
“哦……不是七约五仙阵?”
甲子认真地看了看眼前七人,轻轻叹了口气,“活下去才能变得更强,这是武修都知道的道理,你们死就算了,还要搭上自己的下辈子,还真是自私啊。”
以精血铸造七约五仙阵,阵法结束后,站阵之人会掉半条命。可以自身所有的气数铸阵,九乾七香阵,此阵内所有人,无论修为高低皆无法出去,可代价则是……永世不得轮回,也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
“算了吧,出不去就出不去咯,我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任何人,话说,你们几位替谁卖命,什么人值得你们做的这么绝?”
其余五人也默不作声,这次行动本就没有任何指挥,只要不打草惊蛇,上面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关青咬牙切齿地说:“哪有什么卖命,抵御入侵者,本就是我等职责,可不是什么卖命!”
“哦,这么大义凛然,我还真是不想杀你啊,我们这些人见过太多人了,真要死的时候就本性暴露无遗了,你们还真是特别啊,你们的行为可不是简简单单地爱国了,我倒还真无法理解呢。”
“你不知道什么是爱国,反正也出不去,我便来告诉你。”
“曾经有人跟我们说过,人总会因为一些事发愁的,大到家国大义,性命攸关,小到情情爱爱,一日三餐。虽然说,愁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但是为情爱而愁的人体会不到颠沛流离的愁。就像喜好一样,喜欢美人与喜欢金银珠宝没什么不一样,可是世人喜欢更深一点的东西,因此,为国赴死的人往往比沉醉在温柔乡的人更值得人赞扬,咳咳…咳……你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喜好你却不能理解它们之中的区别,因为你认为喜好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爱国也好,爱美人也罢,因此,你不能在国家危机之时挺身而出,你或许知道爱国,知道精忠!但你也仅仅是知道,你还是无法理解。你口中振振有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但是你体验不到真正的爱国,并不是说上过战场才叫爱国,只有切切实实地为国为民才叫爱国!可至于何为切切实实,我等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等莽夫未能居于庙堂之上,便只能以死相报,我想,死在边境,这便是爱国!”
甲子淡淡开口:“哦……这些话,你跟我们说……有何用?”
关青喘了口粗气,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笑道:“我知道这些不该跟你们说,但……中原之人,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激活他们了,但我们……倒也死得其所。因此,只是因为我们活不久了,所以只不过想要留一点……我们存在过的印记而已,至于下辈子…哦……没有下辈子了,反正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像那些人一样……冷漠地活一次。”
关青偷摸瞟了一眼,军旗已经不再矗立却仍然随风飘动,罗剑一直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关青,突然,罗剑心头一惊,他看见了关青脸上的笑容,那种无关生死,看淡一切的笑容。
罗剑会意紧咬牙关,绝情地转身离开。
“呵,你看,你要保护的人可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呢,即使是这样,你还要结这个狗屁阵?”
“将军可跟那些人不一样,至少,他会带我们出来接回战死的弟兄们,就冲这一点,我们几个就愿意为他死!”
“甲丑,甲寅,甲卯,甲亥,甲申,你们怎么看?”
“我们都是惜命之人,即使替皇朝卖命,但是命终归是我们自己的。”
“我没有看法,我只想完成任务,回家……”
“你们一个个的,跟南仁将军接触久了,都变了啊!罢了,反正在这阵法之中,外界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感知到这方天地。”
甲子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随便你们了咯……
神识快要消散之际,关青看向左右六人,六人都已昏厥,仅靠意识强撑着。只要这阵法一消失,他七人便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关青释然地笑道,奶奶的……真想喝酒啊……
不知是幻觉还是怎地,关青竟然真的闻到了一点酒香……
关青咂巴咂巴嘴,有些不甚满意,呵……居然不是桃神酿……
七人力竭倒地的一瞬间,天终于亮了,可他们永远地倒在了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