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爷，您帮帮我。”
秦昌的话让秦林一时沉默下来。
许久，他才开口：“小昌，你有当兵的想法，告诉过你奶奶没有？”
秦昌摇了摇头：“没有。奶奶一直反对家里人去当兵，她不会同意的，我也不敢跟她说。”
“你不敢跟你奶奶说，为什么敢和我说？”秦林问他：“你是觉得我一定不会告诉你奶奶是吗？”
“舅爷爷，您是军人，退伍后的军人也是军人，军人应该信守自己的承诺。”秦昌说道：“您刚刚答应我了，不会告诉我奶奶。”
秦林没想到秦昌会用这个角度来掣肘自己，他哑然失笑：“好，我不告诉你奶奶。但是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您问。”秦昌双手垂在身侧，老老实实的站在秦林的面前。
秦林：“你是什么时候产生想当兵的想法的？”
“小时候就有。”秦林小声说：“我奶奶总和我讲，您以前打仗时候的丰功伟绩，夸您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我从那时候起就特别崇拜您，崇拜军人，梦想着长大之后，也当兵参军，当一个能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秦林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是秦芳做错了。
若是不愿意家里的孩子跑去参军打仗，就不该在孩子小的时候给孩子讲这些东西。
在孩子的心里根植下想要一个当兵的愿望，又坚决反对孩子去当兵，对孩子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想到这儿，秦林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尝试着劝说道：“小昌，舅爷爷是过来人，当兵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军人的日常生活是很艰苦的，所获得的荣誉都是用血和泪换来的，跟当兵相比，读书可以说轻松的多了。这是一条正路，你好好考个大学，将来毕业分配个好工作，不比当兵强？”
秦昌低着头，声音虽然小，但语气却很坚定：“舅爷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我在老家连县里的高中都没考上，到了京城，竞争更激烈，我肯定跟不上。我不想浪费您和表姑的心血，也不想让自己过得那么痛苦。”
秦林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复杂。
他原本以为秦昌只是暂时学习不好，只要给他找个好学校，再找个老师辅导，总能赶上来。
却没想到，秦昌自己已经对读书失去了信心，且有了自己的想法。
秦林自己就是军人出身，儿子女婿也都在部队，他并不是真的反对秦昌想去当兵的想法，而是担心没法跟妹妹交代。
“秦昌，你真的想好了吗？当兵可不是闹着玩的。”秦林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当兵很艰辛，日常的训练摔爬滚打可能是现在的你压根就想象不到的苦，你年纪还小，可能还没想清楚，别一时冲动就做了决定。”
秦昌摇头说：“舅爷爷，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我不怕吃苦受累，我就怕自己没出息。您答应我吧，帮帮我，我将来一定好好报答您。”
秦林看着秦昌坚定的眼神，心里有些动摇。
他知道秦昌说的是实话，一个孩子若不是读书的料，硬逼着他去读书，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可是，就这么让他去当兵的话，秦林又担心……他将来若是不幸有个万一，妹妹秦芳恐怕会恨死自己。
毕竟现在并不是和平年代，部队里的军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派往战场。
而打仗就会死人。
枪子无眼，它可不会管你是谁的孩子谁的孙子，说要你的命就要你的命。
“这事我得再想想。”秦林揉了揉隐隐胀痛的太阳穴，垂下的眼睫微微颤抖，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你先别急着做决定，等我和你表姑再商量商量。”
秦昌乖巧的点了点头，“好的，舅爷爷，您好好想想。我出去跟表弟表妹玩儿了。”
“去吧。”
秦林摆摆手，看着秦昌的背影离开客厅。而他坐在沙发上，心里乱成一团。
秦林原本是想把秦昌的户口迁到京城，给他找个好学校，让他读书成才。可现在，秦昌自己不想读书，反而想去当兵。
要秦林说，当兵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读书不行，换条路走，说不定就行了。
可惜中间还有他妹妹秦芳这个拦路虎挡着。
秦芳是个说一不二的泼辣性子，要是让她知道，自己背着她把秦昌送去了部队，回头指定要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
想到这儿，秦林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唉。
作难哟。
“啪嗒”一声。
秦林骤然回神，抬起头，看见冯娟将一杯泡着黄色菊花的茶水放在他的面前。
“行了，多大点事，别发愁了，喝点菊花茶，平心静气。”
秦林抬头看了冯娟一眼，轻哼一声：“用不着。”
“好心当作驴肝肺。”冯娟翻了个白眼，“不喝拉倒。”
给你台阶你不下，那你就在上头别下来了。
说完，冯娟直接伸手将菊花茶端起来端走了。
“哎，你……”秦林看了一眼被端走的菊花茶，有心想下个台阶，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在哪个女人面前低过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而他这一犹豫，冯娟已经端着菊花茶进了厨房，快的让他连后悔的机会也没了。
晚上吃饭，席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云乔和秦林互相不搭理，冯娟虽然在孩子们的面前跟秦林维持表面平静，但是僵硬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昌是客人，寄人篱下，垂着脑袋，也不说话，只一味的闷头吃饭。
严静宛察觉到不对，但作为儿媳妇，对于婆家的事情不能插手太多，所以她也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吃过饭早早的就带着孩子回了房间休息。
云乔也紧跟着严静宛的步伐，吃过饭也领着自家的俩孩子回了房间。
很快，客厅里就只剩下秦昌以及冯娟、秦林夫妻俩。
秦昌端着碗，有些坐如针毡。
他连忙将碗里剩余的米饭扒干净，站起身：“舅爷爷，舅奶奶，我也吃完了。我回屋了。”
冯娟朝她笑了笑，语气温柔：“好，回去吧。”
秦昌嗯了一声，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他往楼梯上走了几阶，又退了回来，走到冯娟的面前，低着头，特别小声的说道：“舅奶奶，您别因为我的事跟舅爷爷吵架，我不想影响到你们。我其实没打算在京城读书，我想去当兵，您，您帮我劝劝我舅爷爷。”
说完，秦昌也不敢看冯娟和秦林的反应，直接一路小跑着跑上了楼。
“听见孩子说的话没？孩子不让你跟我吵架。”秦林没好气的看了冯娟一眼，说道：“一大把年纪了，一点容人的肚量都没有，不够让孩子笑话的。”
秦林这话说的委实难听，冯娟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无名火，转过头，烦躁的瞪了他一眼：“你还想吵架是不是？”
“我哪有……”秦林有些后悔，他没想奚落冯娟，奈何几十年的习惯一时太难改，一张嘴说出来的全是不中听的话。
他连忙道歉：“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行了吧。咱好好地。”
“本来就是你不对。”冯娟哼了一声，说道：“闺女好好跟你说话，你跟她吵架，我跟你好好说话，你也跟我吵架。反正只要我俩的话说的不如你的意，你就要跟我们吵架。”
“……”秦林一时语塞：“那不是，那不是意见不合嘛，不能算吵架。”
“强词夺理。”冯娟别过头，不想理他。
秦林叹了一口气：“小娟，你别气我了，我现在是真为难。秦昌那孩子执意想去当兵，他奶奶不可能同意。你说我是帮他呢？还是不帮他？”
“别问我。”冯娟说：“问了你又不听，说了也是白说。”
秦林：“你先说说看。”
冯娟说道：“你让我说，那我肯定说让他当兵去。他就不是读书的料，硬逼着他读书，也成不了才。还不如去当兵，到部队里搏一搏。”
秦林叹气：“你不懂，当兵想出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部队里，但凡是能叫得出名号的兵，哪个不是一身的伤？”
冯娟：“可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秦铮当初参军的时候也是秦昌现在这个年龄，你那时候也不像现在这么不舍得。”
“不一样。”秦林说：“秦铮是我自己的儿子，他怎样我都全盘接受。可秦昌不一样，他要是上战场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我妹妹交代？”
“既然那么为难，那干脆别答应了。”冯娟翻了个白眼，再出口的话便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你妹妹的想法就是最高指示，孩子自己的想法不重要。”
“……”
秦林无奈：“你看你，又这样。能不能好好说。”
“我想说的，你全部反驳，你让我怎么好好说？”冯娟有点不耐烦了：“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支持秦昌那孩子的。一个孩子，能有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主见，是非常难得的，我们当长辈的应该支持。”
秦林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
何霆钧是夜里十一点左右回来的，一进家门，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有些意外。
等进了屋，发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人，是秦林，心里就更加意外了。
“爸。”何霆钧礼貌的跟秦林打了声招呼：“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有点事想不通。”秦林朝他招招手：“你来的正好，咱们爷俩聊一聊。”
何霆钧有些茫然，不知道岳父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跟他谈话了，不过还是依言点了点头，朝他走了过来：“好。”
他在秦林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轻声询问：“您想跟我聊什么？”
“随便聊聊。”秦林笑了笑：“先说说，你当初是怎么产生了参军的想法吧。”
何霆钧“奥”了一声，心想用这么久远的话题开头好像确实挺随便的，便把自己当初的想法说了。
无非就是出生在军人家庭，从小就有个军旅梦，没什么特殊好讲的。
之后秦林又问起，他参军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当兵打仗会死人的问题，有没有害怕过。
问的更是让何霆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家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老丈人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虽然觉得奇怪，但何霆钧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害怕肯定是害怕的，没有人不怕死，但是国家处在生死存亡之际，总要有人挺身而出。这个人可以是别人，当然也可以是我。”
“您当初不也是这样吗？”
“明知道打仗会死人，但还是义无反顾的背着行囊跟着部队离开了家乡。”
“而您那个时候的战争远比现在更残酷。”
“在那种绝望的情境下，您都没有退缩，更何况是我们现在。”
“您的心里，其实有自己的答案，不是吗？”
何霆钧的话，让秦林沉默了许久许久。
这一夜，客厅的灯也亮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云乔起床从房间里出来，便看到秦林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她假装没有看到，径直越过他走向厨房，却在路过沙发的时候，被他叫住。
“云乔。”
被叫住，就不能再家长看不见了。
云乔停下脚步，应了一声：“爸爸，早上好。”
她低头不看秦林，语气中也带着敷衍。
秦林并不介意，拍了拍旁边的沙发，说道：“过来坐，爸爸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您说。”云乔慢吞吞的坐过去，像是小学生一样，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秦林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冲破了心里的不自在，说了出来：“昨天……昨天是爸爸态度不好，你……你……”
“！”云乔闻言震惊的抬起头看向秦林，她瞪大了双眼，眼底满是不可置信，“您是在跟我道歉吗？”
不是吧？她爸竟然会道歉？！
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又固执又死板，这样的人，竟然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