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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骤雨已停,窗外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就连原先开到极致绚烂的菊花也孤独地凋零萎落,溅下一地残破的柔瓣。

新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悄悄渗入,照亮了整个厢房。

许知意醒来,思绪在一点一点地回笼。难受的情绪堙灭了整个心间,这一觉睡得可真漫长。

“小姐,方才张嬷嬷来过一趟。让小姐用过早膳后即刻前往正厅。”秋橘一边搅着水盆里的帕子一边说。

许知意揉了两下有些晕头转向的脑袋:“我知道了。不急,先梳洗,今日且让他们等等。”

秋橘点了点头,扶着许知意坐到铜镜前,一边梳头一边嘟囔:“老爷和大娘子该不会真的是要把小姐许配给苏小侯爷吧?”

许知意把玩着手里头的绢花,漫不经心地道:“有无此事,待会就知道了。”

秋橘挽起乌发,又道:“若真有此事,小姐该当如何。苏小侯爷明明求娶的是大小姐。只是大小姐不愿意嫁给他罢了,反倒偏偏要牺牲小姐你的幸福去成全她的幸福。最后大小姐能高枕无忧嫁到柳家去,可是小姐你呢?他们可有想过你愿不愿意?”

许知意低垂眼帘,淡淡道:“柳家公子、陆家公子、苏小侯爷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除了这些人,焉知不会有下一个。父母之命,我和大姐还有三妹终究有着云泥之别。”

她顿了顿,抬头对上秋橘疑惑的目光,语气淡漠:“我是没有选择的机会。”

声音似山间的清泉,村居的炊烟,既清脆又袅绕,直往秋橘的心窝里戳。

只见秋橘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可是我替小姐感到不值。我昨晚听张小小说小侯爷可不是个会疼人的主儿。小姐若是嫁过去了,定然会受尽委屈。”

许知意看着镜中的自己,思绪飘得有些遥远。

元宵节花灯会的那一幕,许知意不曾忘。苏小侯爷亲自入水救人的场景又一次浮现眼前。

如此顽劣不堪之人怎会有一双冷淡疏离又饱含深情,明亮干净又不染风尘的眼睛?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无从可知。

世人口中的他皆不似他。众人皆以不堪入耳的词语来形容他,她却只想以最纯粹干净的语言来描绘他。

与其许配给一面未见,仍不知是何身份何人品的男子。倒不如跟了这个仅有一面之缘,但却敢赌他是好人的苏小侯爷。

思及此,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为自己的未来赌一把。

许知意叹息地摇了摇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苏小侯爷是何品性,不是这三言两语能揣摩出来的。少在旁人面前议论这些是非,若被大娘子和方姨娘的人听去了,又得寻麻烦了。”

秋橘感觉做错了什么,也不再抱怨:“我刚刚只是一时气愤而已,小姐莫要与我置气。我再也不胡言乱语了。”

话落,专心地挽发。不一会儿,一个轻俏玲丽的发髻便完成了。

许知意笑了笑,不再继续这话题:“今日不穿淡色衣裙了,你把我衣箱里那件牡丹红裙拿出来。等会约莫不会好过,穿亮堂一点的色儿甚好。”

秋橘连忙小跑,有条不紊地取来了红色衣裳,不疾不徐地替许知意换上。细细打量后又在发间簪了两朵同色系的珠花。

片刻后,一抹亮丽的红色身影跃入眼中,宛若秋日里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小姐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许知意看了看嘴甜得像是吃了一罐蜜糖的秋橘,粲然一笑:“别贫嘴,今日可不许多吃蜜饯和甜糕了。”

秋橘嘴巴瞬间瘪了下去,带着点撒娇语气:“小姐……”

她才没有多吃,也就吃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块罢了。

许知意又笑了笑:“行,只许吃两块。”又看向刚进来的桂嬷嬷,“待会嬷嬷陪我去,秋橘替我整理书册。”

如此严肃正经的场面,可不能吓到秋橘了。

前院正厅。

紫金铜炉依旧孤独地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袅袅青烟若隐若现。

许高远和王玉琴早早就坐在高位上,端着茶杯径自品茶。

一旁还放着一些小厨房新做出来的糕点,看起来色泽不错,挺有食欲的。

“意儿,可算是来了呀,母亲在这里可是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有多了。”王玉琴满脸笑容,温声细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正对着许素素言语。

许知意微微福了福身,行了一礼。眼眉轻挑,一看便知是被那突如其来的熟稔与称呼惊到了。

再者王玉琴口口声声说等了半个时辰有多,此话不就是想让她心生愧疚,好顺承她接下来要的话而已。

王玉琴又道:“意儿快来,快到母亲身边来,试试小厨房新做出来的糕点合不合胃口。”

“好的。”许知意步履轻盈地走过去,柔嫩的手指捻起了一块白色的糕点。用帕子遮挡了下半边面容,缓缓送进嘴里,贝齿轻微咀嚼,细听并无一点声音。

“味道还行吧?”王玉琴追问。

许知意轻点头:“大娘子吩咐的,小厨房焉敢不用心,所以味道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可比女儿素日里吃到的要好吃上百倍。”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小厨房得了王玉琴的命令,平日里对她的膳食可没今日这般上心,就连一盘普通的糕点也比她的正餐要好。可想而知素日里有多苛待这个庶出的女儿。

这话落到王玉琴的耳朵里,便有几分不是滋味。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端着一副爱护子女的模样:“意儿说的什么话,若是喜欢,直接让小厨房多做便是。还有意儿太瘦了。改日还得吩咐小厨房多做点滋补的药膳,好好养养这身子。”

突如其来的关心,许知意后怕不已。生怕一个不小心又遭人陷害,于是连连推却:“谢大娘子关心,这是自小的毛病了,也有在调养,如今倒是好了一些。”

话里话外都在说年幼时未曾见王玉琴有此好心,长大了反倒虚情假意。这不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王玉琴笑意僵了一瞬后握住许知意的手轻轻拍了几拍:“既然有在调理,那母亲也放心些。快别站着了,坐到母亲身边来,让母亲好好看看。”

又侧头吩咐张嬷嬷把茶点移到许知意旁边的桌子上:“再多吃一点。”

许知意抬眸对上王玉琴的目光,明亮澄澈的眼眸带有些凉薄之意。

王玉琴一口一个“母亲”,“意儿”,说得还真是自然,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玉琴有多疼爱她。

许知意嘴角勉强扯起一个弧度,声音没什么感情:“父亲和大娘子也吃。”

她缓缓地抬起玉手端起桌上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抿了一口。

是许高远最喜欢的普洱。茶香浓郁,持久回甘。

她不记得多久没喝过了,或许是阿娘离开后,或许是更久以前。

今日倒不知道是蹭了谁的福气,让她也喝到了这一口迟来了十几年的茶汤。

空气里的银尘似乎无处遁形,于沉沉浮浮的气流中随波摇曳。

“老爷,咱们意儿现在是越发明丽了。今日这一身才符合她的身份,往常都太素净了些。这样打扮还有几分高门贵女的感觉。”

一直端着茶盏未曾发过一言的许高远意味不明地斜睨了一眼许知意:“好歹也是我女儿,怎么就算不上高门贵女了?”

王玉琴连连附和:“你女儿当然是高门贵女。只是我瞧着意儿平日里鲜少穿鲜艳的颜色,今日一穿,倒让人眼前一亮。我想着意儿既然穿得好看,不妨再多做几身。”

许高远不以为意:“这种小事,夫人安排就好。”

王玉琴笑意盈盈:“意儿,你可喜欢?若喜欢,晚些时候母亲让张嬷嬷替你量身。”

桂嬷嬷一直恭恭敬敬地站在许知意身旁,未曾逾矩。但听见这话心里难免也替小姐鸣不公。

身为当家主母,何曾有过平等对待各房的举措。方姨娘和三小姐深得老爷宠爱,日子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但自家小姐却没这福气。

从小到大,若不是忍气吞声,又怎能平安地长大。

虽不是亲娘,但好歹也是母亲。竟连小姐的衣裳尺寸都不知道,还意儿前意儿后,一句一句喊得讽刺至极。

许知意心里哂笑,真是妇唱夫随,一出好戏,怕不是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她。

“大娘子谬赞了,知意不敢当。衣裳不过身外之物而已,够穿就行。”

“意儿可是不想承母亲的好意?”王玉琴问。

许知意心知他们二人今日是对她有所求,不然断不会如此客气。既然结果一样,那她何不趁机讨回该得的东西。哪怕是一点,也是好的。

“知意未敢有此想法,还望大娘子见谅。只是如今快入冬了,这些衣裳也就用不上。大娘子若真心实意想送女儿东西,倒不如跟库房说几句,今冬的炭火多送些过来。”

这话一落,原先还在淡定享用茶水的许高远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不是不知道许知意每年冬季都缺少过冬的炭火。只是一直以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心上。

久而久之,且不说王玉琴敢克扣许知意的用度,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敢蹬鼻子上脸。

“怎么不跟父亲提?这事父亲给你做主了。”许高远又看向王玉琴,“夫人记得把这事交代下去,今冬多送些炭火到汀兰院,意儿怕冷,莫让外人以为我这个父亲苛待了她。”

王玉琴有些勉强地笑道:“老爷放心。”

许知意看着面前二人,脸上仍是挂着一抹清浅的笑。若不细看,定然发现不了那嘴角扬起的弧度,竟是有些发冷。

许高远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而推卸责任。

“知意谢过父亲了。若没有旁的事,就先回去了。”许知意实在是不想再与之虚与委蛇,干脆直接逼他们开口,以免还得耗费心神应付。

王玉琴脸色骤变,这下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急切:“慢着,意儿刚刚不肯承我的情,想必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做到位。”

她转头又看向许高远:“老爷,我越看意儿是越喜欢。倒不如把她记在我名下,让我好好弥补她,将来为她择一户好人家,也算是全了我做母亲的一片心意了。老爷,你看可以吗?”

许知意笑了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苏小侯爷要娶许府嫡女,那自然就是许素素。可是许素素又不肯嫁给他,所以就想用她来应付苏小侯爷。

只是苏小侯爷还真是可怜,娶个媳妇还得被这二人算计。

“这事还得问问意儿的意见。”许高远端的是一副慈父的作派。

王玉琴笑得乐呵,连忙看向许知意,问:“意儿意下如何?”

她见许知意许久都没开口应答,心里也直打哆嗦,生怕她不应承,又施加了点压力。

“桂嬷嬷毕竟老了,照顾你总归有不细致的地方。若是意儿不需要母亲照顾,那母亲再给你择几个好用的嬷嬷如何?”

许知意依旧没有作答,她想知道许高远的想法。按这多年来的相处,大娘子是绝不会突然提此等要求的。

“父亲怎么想的?父亲也认为该把我记到大娘子名下吗?”

许高远一脸平静地回:“意儿也不小了,是时候该议亲了。记到大娘子名下终归有个好名头,择一门好亲事也不是什么难事。若阿凝泉下有知,肯定也会同意的。”

许知意听着许高远浑厚的声音吐出的“阿凝”二字,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他们是有多怕她不应承,既搬出了桂嬷嬷,又搬出了阿娘。话里话外不就是逼着她同意吗?

但这事又避不开。如若今日不答应,明日定有别的事等着她。

许知意冷静了须臾,方才开口:“承蒙大娘子喜欢,女儿自是愿意的。”

“那就好,张嬷嬷,快请族老过来。”王玉琴一脸迫不及待,生怕慢一秒,许知意都会反悔。

记名已毕,张嬷嬷恭敬地送走了族长。

许高远和王玉琴大眼瞪着小眼,似乎都想让对方先开口。

无奈,迫于许高远威压的眼神,王玉琴清了清嗓子道:“意儿,我和你爹早已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

许知意一动不动地盯着王玉琴,只见她又继续道:“对方是苏小侯爷,年纪轻轻就承袭爵位。长得那叫一个仪表堂堂,况且家世又好,在汴都可是数一数二的好人家。这是多少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好亲事。意儿,你怎么看?”

许知意饶有趣味地继续盯着王玉琴,没有立马回复。

还真是难为王玉琴了,从苏小侯爷狼藉的名声中挑挑拣拣选出了这么几个好条件。细听之下,倒还真对得上。

许知意忍不住笑了笑:“大娘子为了我这门亲事还真是煞费苦心,了解得真细致。”

“说得什么话,母亲自然也是想你嫁一门好人家。意儿,你意下如何?”王玉琴追问。

许知意早就已经做好决定。反正都是要嫁的,倒不如狠下心来嫁给只有一面之缘的苏小侯爷。

于是也没反驳,反而云淡风轻地开口:“女儿婚事全凭父亲和大娘子做主。”

许高远和王玉琴瞬时满面春风,笑意盈盈。

甚是矫揉造作的一幕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