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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吟这几天,老是梦到之前的事情。

梦到意气风发的矜贵公子,也梦到颓靡不振的那个瞎子。

那一桩桩往事走马观花一样在他眼前掠过,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梦里的那个自己无数次走上相同的路,看着历史一遍又一遍重演,而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每每惊醒,都是一身冷汗。

今日的早晨也不是例外,宋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蒙着眼的白绸散落在那枕头旁,宋吟浑身都在轻微的抖动,薄唇轻张,缓缓吐着气。

宋吟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下,慢慢把自己还在发抖的手举到眼前,乌黑的眼睫垂下,那双明镜般的眸子里隐隐有着害怕。

宋吟微微阖了阖眸子,屈起一条腿,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扶着额头。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接连不断的闪现过方才的梦境。

宋吟难耐的咽了口口水,眉头也紧紧皱着。

可脑子里那少年人纵情随性的笑脸却挥之不去。

阳光打在那骄傲的少年人脸上,给予他无上的恣意张扬。

明明在太阳下,却发着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

宋吟扶着额头的手渐渐用力,似乎不敢相信那个张扬狂妄的少年人,竟是他自己。

宋吟缓缓将眸子睁开一条缝,眸子里闪烁着不明的情绪。

想当年呐,谁还不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

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宋家有神童,少四岁,能吟诗三百。

少七岁,能作神篇。

这神童便得了个名字叫宋吟,得了个外号叫宋三百。

人人提起宋三百,说起来的无外乎都是他四岁能背诗三百,七岁又凭一篇盛世赋名动京城,洛阳纸贵。

想来这宋家神童宋三百过目不忘的本事,当时可是在京城里闹翻了天。

过目不忘啊,多大的本事,惹得京城里所有人都稀罕。

偏偏有人不信邪,当场取了一本书,去到宋家的府邸,说要考考宋吟。

小宋吟从小就是在众人的吹捧夸奖的浇灌下长大的,哪里知道谦虚为何物。

于是年仅十岁的宋吟,在满庭院的达官贵族面前,笑的骄傲又轻蔑,十分不屑的从那人手里接下那本书。

那本书在当时出了名的生涩难懂,众人都禁不住提起一口气,静静的等着宋吟看书。

原先热闹非凡的宋家庭院鸦雀无声。

那香燃了半炷,宋吟的眉头轻轻皱起。

在场的人无一不跟着提心吊胆。

气氛好像凝成了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小宋吟在最后一点香灰落地前,扫完了最后一页书,笑的云淡风轻,不紧不慢把书合上。

那人得意洋洋的挑着眉,似乎在问小宋吟是不是真的看完一遍就能全都记住。

小宋吟笑起来,随手把那本书给那人扔了回去,声音清脆:

“天地万物皆有界乎?……”

那人慌忙翻开书来,一字一字的比对着,只见那宋家神童背着手,缓缓踱着步子,神色悠闲,笑意盈盈间,将那本书一字不落的从头背到尾,竟是一字不差。

“……此乃我心之界也。”

最后一字吟完,小宋吟眉眼弯弯的看着那人,拱手道:“谭叔,我背的怎样?”

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满院的官僚显赫纷纷拍案叫好,投向宋吟的目光满是钦佩与赞赏。

原先那不信邪的谭叔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十分嘉许的拍拍小宋吟的肩膀,称赞一句:“当真乃少年神童,日后必定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这种话小宋吟自然是听惯了的,也未曾放在心上,嘴角勾起的弧度骄傲又恣意。

各种贵人显赫也明里暗里给他抛来橄榄枝,私下里想拉拢宋家。

可小宋吟却心比天高,那些个达官贵人从不放在眼里,也不想去参与那权力的纠纷。

一身轻快总好过惹得一身事端。

那几年,小宋吟的生活可以说是潇洒无比恣意无比,白日放歌纵酒,醉来提笔,便又是一首首恢弘的诗篇。

小宋吟一度以为自己过上了逍遥仙人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无人阻拦。

春光无限好,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曾借着得意春风驰骋京城,一日看尽长安花,也曾在炎炎夏日,与两三好友共携美酒就竹丛。

秋风里飘散的尽是他所作那恣意畅快的诗篇,冬日里,欲雪晚天,红泥火炉,也曾与他共同品鉴那新醅绿蚁酒。

逍遥。

不得不说,宋吟在十二岁之前,都是逍遥的。

可他的逍遥,落在别人眼里却是无尽的狂妄傲然。

区区一个正冠之年的毛头小子,如何能懂京城那颇深的城府,如何能懂京城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他的狂妄自大,自然惹来不少人红眼。

终于有一天,宋府刚刚宴饮完宾客,后院却突然走水。

偏偏那夜刮着风,滔天的火光长势更猛。

顷刻之间,迅速蔓延的火势吞噬了整片房屋,而那屋中的宋吟却似乎睡的格外沉,外头如何喊也喊不醒。

浓烟冲天,丫头家丁大声叫喊着,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来,可那大火却怎么也扑不灭。

…………

宋吟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的汗珠也愈发密集。

他紧紧抿着唇,那狭长的眸子里却颤动不安,隐隐有火光攒动。

那一年的大火啊。

几乎让他生不如死。

…………

那一夜过后,宋家的宝贝独子虽说是安然无恙的救出来了,可他的眼睛却被那烈火灼伤,彻彻底底的看不见了。

小宋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凭宋老爷和宋夫人怎么关心喊叫都不愿意迈出门一步。

也是啊,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少年,他最宝贵的应该就是他的眼睛了吧。

偏偏在这如初春朝日一样的年纪,被一场意外的大火给毁了。

过目不忘,宋家神童。

变成了一个瞎子。

彻彻底底的瞎子。

小宋吟心里的天都塌了。

那场大火毁掉的不只是他的眼睛,还有他少年的自尊。

他恣意的资本。

那场大火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意外,可是小宋吟从来都没说,那一夜,有人灌了他一杯酒。

他喝下后,头便昏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