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周汝在夜深人静之时再到那棵桂花树下,桂花依旧香气袭人,夜色依旧清凉如水,月光也依旧皎洁,只是少了那个会说真好的姑娘。
周汝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有些自嘲地看着天上一轮月亮,心想,现在好啦,我和你一样孤独了。
月亮不说话,只静静地将月华洒落在大地上,看着那个布衣书生,踩着一地桂花香,慢慢的走远了。
杜嘉南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双手环着膝盖,头靠着木门。
屋子内没有烛火,月光透过门缝一道一道洒下来,还有几缕带着桂花香一并落在了杜嘉南身上。
杜嘉南痴痴地看着,情不自禁伸手去接,而当纤细苍白的指尖触碰到月光时,月光又调皮地从指缝溜走。
杜嘉南努力的伸手去够,却怎么抓也抓不住。
杜嘉南放弃了,昂着头瞅着那月亮。
那书生怎么说来着?
玉蟾清冷桂花孤。
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半个月亮冷冷清清的挂在天上,桂花也孤零零的落了一地。
她和月亮一样寂寞,也和桂花一样孤独。
一连好多天,周汝都没有再见过杜嘉南。
有时候周汝甚至怀疑,杜嘉南只是他编造出来的一个梦境,可那棵桂花树,还有一那个红香囊,却又提醒着他,杜嘉南,那个月光一样的姑娘,不是梦。
周汝没想到,再见杜嘉南时,会是在月亮正圆满之时。
垂下的红裙带,熟悉的桃色裙摆,姑娘冷冷清清的唱着柏舟,等着书生的到来。
周汝心下一阵狂喜,甚至紧张的掌心冒汗,直咽口水。
周汝将脚步放的很轻很轻,怕扰了一汪夜色。
可还是被杜嘉南发现了,杜嘉南轻笑一声,道:“来啦。”
周汝点点头,像无数个夜晚一样坐在桂花树下,墙头上,是他心爱的姑娘。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静静的看着一轮圆月。
月亮真圆啊,比以往的任何一轮都要圆,简直圆成了太阳。
长久的沉默后,杜嘉南轻声开口:“喂,书生,我要嫁人了。你们书里,都怎么写成亲啊?”
周汝心一抖,大脑一片空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头钗朱玉拥玫瑰,身有红衣绣凤凰。
红衣一袭怜娇软,梨靥双涡惜嫩香。
……
好多句诗词像是汹涌的河水在周汝脑子里翻涌,这些是他以前曾无数次幻想过的,可是现在,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半晌,只坑坑巴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杜嘉南笑了笑,道:“真好啊。”
那天晚上,周汝整个人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那天晚上以后,周汝再也没去过那棵桂花树,也不敢抬头去看月亮。
听说,杜府的千金要嫁给冯府的少爷,两家门当户对。
周汝干脆日日埋头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还幻想着,能有朝一日考取功名,带她远走高飞,走去京城,啊不,京城太近了,他要带她去天涯,去海角,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日子。
周汝走之前,又一趟经过了杜府阔气的朱门,顺便偷偷看了眼桂花树。
但是老天爷啊,好像就是喜欢和他开玩笑。
待到金榜揭开那一天,周汝在榜下站了好久好久,可这样,榜上也没有自己的名字。
十年落选,名落孙山。
天意弄人。
周汝浑浑噩噩的在京城待了几日,京城太繁华了,不像莽州的安乐镇,寂寞得只有桂花。
周汝还是决定回去。
哪怕只做个教书先生,整日里悠哉悠哉,好不自在。
可当周汝再回到安乐镇,听到的却是杜嘉南已染风寒不治而亡的消息。
一来一回,十月动身进京城,二月参加会试考试,四月中旬放杏榜,九月初,他又踏上了安乐镇的土地。
他开了学堂,教着学生,成为了人人敬仰的夫子。
也总有学生在课上噗呲噗呲笑着,偷偷讨论他腰间的红香囊。
他不甚在意的笑笑,什么也不说。
再到后来,他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帮了一位侠士,侠士赠他一个枕头,只道此枕名为黄粱。
周汝只当是普通枕头收下,侠士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告辞了。
可谁知,那天晚上,他枕着黄粱枕入眠时,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他看到杜嘉南,也看到他自己,他看到飘落的桂花,看到零碎的月光,看到他们二人言笑晏晏……
画面一转,他看到自己被杜老爷带来的家丁摁在地上狠揍,嘴角的血迹晕开染红了桂花。
同时,他也看到杜嘉南被锁在漆黑的屋子里,努力伸手想抓住月光。
他看到半轮月亮下,杜老爷挺着他圆滚滚的肚子来敲门……
“杜嘉南我告诉你,我杜府生你养你,你就是这么报答的?那穷书生有什么好?值得你天天晚上跑去幽会?”
他看到缩在木门下的杜嘉南身子猛地一抖,看到杜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继续训斥。
“哼,你生是杜府的人,死了,也是杜府的鬼!”
“现在杜府有困难了,正好冯小公子看上了你,这是你的荣幸!”
杜儒晦阴森森的笑着:“嘉南,是时候报答杜府了。”
明明是梦,周汝却感同身受般,他能感受到,此刻杜嘉南的心脏像被人紧紧攥着,怎么挣也挣不脱。
杜嘉南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拉开门,通红着眼睛,眼角被月光照的有什么东西在闪:“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杜儒晦不屑的笑,挑着眉毛说好好好。
画面一转,杜嘉南坐在墙头,靠着桂花树,笑着说真好。
一如他们初见。
后来他走了,他去了京城,她出嫁了。
周汝看到她一袭红衣,盖着红盖头,脸上画着精致的妆。
就像无数个梦里那样。
杜嘉南执一柄红团扇轻掩着嘴,院儿外锣鼓喧天,喇叭唢呐吹的高高兴兴,红鞭放的欢天喜地,她面无表情,眼角划下两行清泪。
马车摇摇晃晃,淇水汤汤可曾渐车帷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