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雀城,梅时雨跟夏长风打个照面,对方就跟没看见他似的,无视他的存在,但把追他的七宿狠狠收拾了一顿。
像在青龙城一样,梅时雨一路畅行无阻,这大概是李停云的意思,没人敢拦他。
即便如此,他还是碰到了意外。
上次起码出了城,走出去一段距离,阴阳咒才复现,而这次,他连城门都没能出去,咒印就隐隐约约地,在他颈后灼烧。
屋漏偏逢连夜雨,朱雀城,着火了!
正是从城门口起的火,火势蔓延迅速,梅时雨那时刚巧要出城,差点葬身火海。
也不知怎么获救的。
反正醒来,人已经躺在太极殿,两眼一睁,就看到熟悉的藻井天花。
梅时雨坐起身,摸摸脖子,果然,一回来,颈侧的咒印就消失了。
李停云是在耍他吧?是在耍他吧!这人就像只爱抓麻雀的、坏心眼的猫,抓来也不吃,就是玩,就是闹,放了再抓,抓了再放,小鸟没被玩死,也被气死。
梅时雨现在就气个半死。
冲到大殿门口,又开始踌躇,该怎么出去,禁制怎可能对他开放?
忽地,听到殿外传来一声暴怒的喝斥:
“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
除了李停云,还能是谁?
梅时雨怔了怔,回神,沉声叹息:他又嚷嚷着要杀谁。
听他这声怒喝,想必是大动肝火,压迫感十足,震慑力太强,即便隔了道门,梅时雨也一瞬间呆若木鸡,仿佛擅动一下,就会立刻丧命。
外面那些直面他怒火的人,只怕不被吓得肝胆俱裂,就是一条硬朗的好汉了。
眼前紧闭的殿门,打开又阖上。
李停云走进来,笑得春风拂面,随性自然,问他:“醒啦?”
梅时雨愕然:“你怎么……怎么……”
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一转身,就好似无事发生,脸上挂着盈盈笑意,简直不要太洒脱。
梅时雨显然被他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表演技术吓到失色。
李停云恍若未觉,悠然问道:“感觉怎么样?你是被浓烟呛晕的,现在肺里舒服些了吗?”
冷不丁地,梅时雨被他用肩膀轻轻顶了一下,浑然一抖,飞身退出去足够远的距离,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颇为尴尬:“我,我还好……可你在外面,生那么大气,为的什么?”
李停云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一点屁大的事,不劳你费心。还要继续吗?”
梅时雨沉心静气,抬眼看他:“继续什么呢?”
“当然是继续试验,你能不能走得了啊。”李停云问他:“这次打算往哪儿走?向北,还是向西?先让我做个准备,不至于每次都是在最后关头,才把你救下来。你喜欢这种惊心动魄的刺激感,但我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西边吧。”梅时雨说。
李停云道了声“好”,请他出去。
梅时雨与他擦身而过,顿了一下,说:“其实,我更希望,你别来找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你说了放我走,就别管我了,你老是跟着我,阴魂不散的,我也不喜欢,非常不喜欢。”
他走之后,李停云还钉在原地,在大殿门口伫立着,维持侧身让行的姿势,人有点木木的,很久才活泛过来,搓搓手指,低笑一声。
自我安慰:没关系,他就是块石头嘛,又冷又硬不也正常?非要剖开心脏把石头塞进去,不硌人才怪。本就是一场豪赌,当然愿赌服输,输就输了,反正也没人知道,不丢脸!
转眼之间,他就把自己哄好了,提前去白虎城“埋伏”。
然,梅时雨并非西向而行。
他去了北边。
就怕李停云出尔反尔,所以声东击西,指南打北。
出了玄武城不久,就失了灵力护体,朔风刮得太紧,常人早就冻僵了,梅时雨毕竟是先天冰灵根,还是很抗冻的,他用手捂着脖子,颈后传来一丝温热——
这枚他恨透了的阴阳咒,竟成了刺骨寒风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持久恒定的热源。
有点讽刺。
指甲嵌进肉里,恨不能将它生生挖掉!鲜血一点点淌出来,凝成了冰碴子。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片冰湖。
大抵就是传闻中的冥池吧。
半蹲着,在岸边临水观照,水中的倒影似是他,似不是他,额头一片光洁,分明是没有朱砂记的,他摸了摸自己额前的红痕,水中之人同他举动一般无二,甚至朝他微笑。
可他并没有在笑。
梅时雨觉得奇异,水面一晃,就什么都看不到了,雾蒙蒙,白茫茫,哪里还有什么倒影?
一声空灵的吟唱自湖底传来,起初只觉渗人,渐渐地,听得入了迷。
跟随指引,把手伸进了水里。
被湖底引诱他的鲛人拽进水面的刹那,心里在想,也许就这样了吧……他不识水性,在水下既不会换气,也不懂憋气,冰水倒灌进鼻腔,像锋利的刀刃插穿喉管,难受得要命,不过时间一长,意识涣散,也就不难受了。
“不!不!不!”
一阵撕心裂肺、如丧考妣、肝肠寸断的尖锐鸣叫响彻云霄。
薛忍冬把人打捞上岸,整条鱼都不好了!
泡泡吹得满天飞:“别死别死别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我这里!”
他不是一条鱼,他身后还有整个鱼群!梅时雨要在他这儿出了差错,李停云非把他们活剐了做成全鱼宴不可!天杀的!他还不想明天在餐桌上和他族人团聚!
“你他妈醒醒啊!快醒醒!”薛忍冬拍拍梅时雨的脸颊,把他身体放平,用力挤压他的肺部,肋骨都要压断的那种。
连按二三十下,俯身掰开他嘴巴,深吸一口气,就要怼上去——
天外飞来一脚把他踹出去十丈远。
食人鱼一口老血喷溅三尺。
“殿主……你听我狡辩……”
李停云:“滚!!!”
薛忍冬:“我在救人!真的,是在救人!呼……”
“溺水之人都得这么救!我从小生活在海边……这是祖传经验……”
“我刚刚……是要给他渡气……呼……渡气,殿主,还是你自己来吧……”
“我感觉……呼……我感觉……我气也不够用了……真要命……”
说完,他就变成一条鱼。
“噗通”一声跳进水里。
李停云把梅时雨捞在怀里,探探他的鼻息,压压他的胸口,听听他的心跳,捧着他的脸颊。
差点就下嘴了。
梅时雨吐他几口冰水。
悠悠转醒。
醒来又双叒叕看到他那张脸,阴魂不散啊阴魂不散……
自欺欺人地闭上眼,还用胳膊挡住脸,不想见人。
李停云一把拉开他的手,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兴师问罪:“你他妈跟我玩儿三十六计?!不是说往西走吗?怎么跑北边了?我还真信了你的邪!你居然也会骗人?!”
“别摇……头晕……”梅时雨快被他晃散架了,声音颠簸,心里恼火,故意一头撞歪他的下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捂着脑壳斥他:“你正常点!好好说话!”
俩人都磕疼了,李停云才放过他,捂着嘴撂狠话:“行!你听好了,‘好话’我只说一遍:我就要管你,我就要跟着你,我就是阴魂不散,我他妈像鬼一样缠死你!”
“……”
梅时雨还能说什么呢?
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吧。
他被李停云拖拽起身,却怎么站都站不稳,低头一看,惊惧道:“等等,我的腿……”
变成鱼尾巴了!
然而李停云疑惑反问:“你的腿?腿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还是冻僵了?”
“不,不不不,你看不到吗?不是腿,是尾巴!一条好大的鱼尾巴!”梅时雨白皙的脸颊隐隐泛青,慌里慌张,再三确认,他长了条鱼尾巴,不会走路了!
李停云将信将疑:“怎么会?哪来的鱼尾巴?你怕不是冻坏了,产生错觉了?”
“不是的!不是错觉!我真的看到一条鱼尾巴……我感觉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站不起来了……”梅时雨慌乱地解释着,却听李停云笑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在捣鬼?!”
李停云抄起他的双腿,很利落地把他抱起来,解释说:“还真不是我捣鬼。你刚才,是不是听到了鲛人的歌声?那是他们用来迷惑猎物的手段。”
“你的神识被歌声扰乱了,才会产生种种意想不到的‘错觉’,这种感觉,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或者吃了毒蘑菇一样,是错觉,也是幻觉。”
“那现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一回生二回熟,梅时雨这次躺在李停云怀里,不像上次那样扑腾得厉害了,主要原因是,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一心沉浸在奇妙的错觉里。
看着李停云,果然不似平时模样。
他额前竟然长了两只“犄角”!
梅时雨伸手,捉住其中一只,捏一捏,搓一搓,揉一揉,感叹手感竟然如此真实。
不可置信地问:“这真的是错觉吗?”
“你放手……”李停云声音有点抖,神情古怪:“这个不是错觉!”
“不好意思,”梅时雨飞速撤回自己的手,想明白了:“这,这莫非是你的元神体相?”
化神期,即元婴化为元神,合体期,即元神与肉体融合,凡此境界以上修士,除本相外,还有“法相”——这是从佛家挪用过来的术语,放在修仙道门,则指代“元神体相”,即元神特征部分外显,或全部外显。
修仙之人, 一般只有进入战斗姿态,尤其是生死决战时,才会召出元神,显露“法相”。
李停云跟人过招,多数都是一招撂倒,至今不见有谁能逼出他的元神,更别说元神体相了。
没人知道他元神长什么样,就像没人知道他本命神兵是什么,他究竟有没有武器还另说呢。
梅时雨走运,可窥一斑,但也不见全貌,只能推测:“你的元神……原来是条龙吗?”
“是,也不是,”李停云甩了甩脑袋,犄角不见了,“那东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它就是个‘四不像’。”
哪有这样说自己元神的?梅时雨轻笑一声,好奇地盯着他看,虽然那两只犄角消失了,但他后颈又陆续冒出许多黑色鳞片,很快就蔓延到耳侧。
只见李停云侧着脑袋,用肩膀蹭了蹭耳朵,“啧”了一声,大抵是很痒的。
梅时雨鬼使神差地伸手帮他挠了挠。
李停云的声音又有点发抖了:“你……你别搞我。”
“啊,抱歉!”梅时雨如醉方醒,他竟然破天荒地“手贱”了一回,不知不觉就把手探了过去。
元神可比本相灵敏多了,他怎么敢的?怎敢碰别人的元神?!尤其这个“别人”,还是太极殿殿主!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从不对任何人,做任何越界的事。
兴许是李停云离他太近,他一时昏了头,竟把太极殿殿主看作可以随便嬉笑打闹的“朋友”,就像云松轩那样的好朋友……不,也不像,他跟云大哥再怎么要好,也不会用手去触碰对方的元神,这真是太失礼、太冒昧、太过分了!
梅时雨重新审视,他究竟把李停云当做什么人了?朋友吗?不可能!
他走到这步田地,全都拜李停云所赐,身上的阴阳咒还没解开,对方又像逗猫耍狗一样遛着他玩儿,两次三番放他出城,又三番两次抓他回来,他怎么可能跟这样可恶的人处成“朋友”?绝不可能!他怕不是昏了头,才会党恶朋奸!
不是朋友,那还能是什么呢?
不是朋友,又可以是什么呢?
梅时雨思索着,俩人就回到太极殿。
李停云放他下来,揶揄一问:“仙尊的‘鱼尾’能动了吗?”
梅时雨没好气道:“那你身上的‘鱼鳞’还痒吗?”
“痒,痒死了。”
李停云说着就抓了抓后背。
他的元神很特别,并非自身体内修炼出的,而是由外物化归本体的,也就是魔渊那头怪物的化身。
在漫长的修炼过程中,他已经吞噬掉了那头怪物,两者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但魔渊有道封印,他占用怪物的身体,是出不来的,只能借助渊底混沌元气重塑肉身。
重塑的这具肉身,也会受到封印的影响,偶尔漏气,尤其受伤的时候,哪里破个洞,魔息就滋滋儿往外冒,因此,他时不时就得回去一趟,修修补补。
每当他无法控制元神外显,露出法相时,就是身体在提醒他,是时候回去了。
但李停云现在还走不开。
梅时雨总想“逃”。
他不明白,他根本逃不了。
他但凡抱着这种想法离开太极殿,准会遇到接踵而来的意外和麻烦,包括但不限于阴阳咒复发,刀山火海,水深火热。
“天意”如此。
非人力所能转圜也。
李停云是相信这世上有命运一说的。
涉及到梅时雨,他更是不能不信了。
“留下吧,你暂且在我这儿待着,来日方长,以后找个好时机,再离开也不迟。”
李停云言而无信,改换说辞。一连几天,尝试这么多次,走不掉就是走不掉,他也不打算放梅时雨走了,当然,把人留下,只是权宜之计,长远来看,梅时雨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梅时雨勉强保持镇定,驳斥道:“你不讲信用,说话不算数。”
李停云不以为意:“你真是说笑了,也不看看我是谁?”
他这种缺了大德的人,岂止是不讲信用?必要时他还会威逼利诱!
“我承认,我耍无赖,我下贱,但我就是不放你走,你又能怎么办?”
李停云语气逐渐强硬起来:“我不正常,你也不正常,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正常!反正都是要受人控制的,你不如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你若执意要走,怕不是会稀里糊涂死在外面。”
“那,我宁愿死在外面。”短短时间,梅时雨脑子里天人交战。
他不明白李停云这些胡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这个世界不正常”?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梅时雨黯然道:“世上没我这个人了,也就不用再受谁的控制了。”
“别说这种话,”李停云眼睛微微一眯,倾身靠近他,居高临下,嘴唇几乎触碰到他的耳廓,鼻息在他耳边缭绕,一字一顿:“我偏不让你如意!如果非死不可,你只能死在我身边,不然,就是我死在你面前。”
若是前者,他恐怕会……
若是后者,那就皆大欢喜了。
直起身,接收到梅时雨怀疑、惶惑的目光,再次问他:“留下吗?”
语气斩钉截铁,哪里像是问话。
梅时雨沉默良久,说:“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好。”李停云爽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