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佛送到西,李停云直接把梅时雨抱回了道庐。
看着他熟睡的容颜,鬼使神差地,埋在他颈窝里偷了个香。
经年遗憾终于得到补足。
然而、然而。
就是这个落在梅时雨颈侧的、清浅极了的吻,忽地化作一枚时隐时现的咒印!
李停云一时有些愣怔,甚至幼稚地用手指搓了搓咒印,仿佛只是画上去的,一搓就掉。
阴阳咒……怎么跑出来的?
这个问题,恐怕除了他自己,谁都回答不了,事实却是,他自己比谁都茫然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把手藏在袖子里。
阴阳咒,专门针对修仙者,中咒之人无法施展灵力,一身修为化为虚有。
除非逆转阴阳,弃仙道修魔道,将一身灵力转化为魔息,方能恢复从前本领。
也就是说,非堕魔无可解。
太极殿独有的阴邪之术。
首创之人,自然就是他这个太极殿殿主。
但李停云竟然发现自己怎么都解不开了!
他甚至不知道梅时雨是怎么中的招。
在场就他们两个人,除却他亲手下咒,哪还有别的解释?可他刚刚做什么了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是他记忆出现偏差,还是有谁欺骗了他?!
道庐内,两人独处一室,道庐外,却是围了一大圈人。
道玄宗弟子无一不被惊动,全都聚在平时人少地幽的藏剑峰,听说太极殿殿主把他们小师叔抱回宗门,一个个脸上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神情,五颜六色,好看极了。
气势汹汹包围整座峰头,这么多人里,唯独少了元彻。
巧得很,独他一个他不在。
他跟小师妹领任务下山去了。
少说也要三五月才能赶回。
回来就发现师尊没了。
他那么大一个师尊,怎么就不见了?
后来听说人在太极殿,他天都要塌了!
不说后话,单说斯时,李停云陷入极度混乱,原地站了一刻钟、两刻钟、半个时辰,抱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令他匪夷所思,无法理解!
为何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只是一个吻而已,一个他肖想很久、遗憾很久的吻,为什么会变成一枚消不掉的咒印?!是他痴想太深,怨气太重,不经意动了邪念,才会如此吗?
越想越头疼。
无比头疼。
不亚于用锯子生锯开颅顶。
李停云冲出门去,抓住人就下咒,割破手掌下的血咒,但无一例外,都能解开。
众人见他行为疯狂,举动怪异,紧绷的那根弦早就断了,蜂拥而上发起混战。
都以为李停云要大开杀戒,道玄宗非经历一场恶战不可,就连其他几大仙门也被惊动,大批修士、八方道友正在御剑飞行赶来的路上。
谁料,李停云竟然打都不打,抽身走了。
整个人身上散发着很不对劲的气息。
竟似落荒而逃。
回到太极殿,沉心静气,回顾思考,他逐渐意识到,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就不该把梅时雨抱回道玄宗。
最妥帖的做法,明明是确保他安全之后离开就好,道玄宗自会有人来找他。
亲自把人送回去,太招摇了。
世人眼中,李停云和梅时雨,分明是毫无交集、毫不相干、正邪不两立的两个人。
他这样大摇大摆,又将梅时雨置于何地?
这一点,他在当时没有想到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可能想不通?
那他为什么明知故犯?
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去做了。
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吗?
控制不住自己……
李停云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
打了个寒颤。
突然,他站起身,双手在身上胡乱摸索起来,也不知在找什么,但神色紧张,心情迫切。
死活找不到,竟然把手指插进皮肉,破开胸膛,在里面捞捞捡捡。
他恨不能一寸一寸翻遍全身血肉,从某个病变的脏器中也找出一只金蚕蛊!
蛊虫也好,蝎子也罢!毒蛇、蜘蛛、蜈蚣随便什么东西都行!!!
他多希望是有人心怀不轨毒害于他,把他变成了自己最恨、最怕、最看不起的样子。
但他什么都找不到。
找不到借口,找不到理由,找不到解释。
几乎把牙咬碎了。
李停云背靠蟠龙金柱,感到有些脱力。
控制不住自己。
呵。
双膝几乎是砸在地上的,“噗通”一声重响,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才没有彻底趴下去。
冷汗顺着青筋暴起的额角往下流,一滴又一滴落在在光可鉴人的青金砖上,聚成小小一片水洼。
手上鲜红刺目的血迹正在消失,胸前空洞的伤口也正在愈合,但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确信自己“得病了”。
永远都好不了的那种。
他变得像他爹一样。
……无法自控。
李停云其实早有这样的感觉,从他管不住脾气,狠戾起来六亲不认,数次错伤旺财开始,他就在想,他是不是得了跟他爹一样的疯病?
妖道纵有千错万错,但那句“天煞孤星,众叛亲离”,说得真是对极了。
他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花魁暴毙,瞎子惨死,最后,从小养大的狗子,身边仅剩的、唯一的活物,也彻底地远离了他。
怎么不算应谶?
他天生就该孤家寡人一个,但凡有人离他近点,对他好点,下场都不怎么样,一个比一个惨烈。
从前,还只是怀疑,现在,不由他不信。
是“病”吗?还是“命”?
究竟是他出了问题,还是命运在作祟。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匠师手里的一块木料,被一刀一刻雕琢成了既定的模样,从诞生之日起,命运明码标价,结局早已书就,聚散离合,悲欢喜怒,都不是他说了算——
那谁说了才算?谁说了才算?!
他不知道。
他总想着拼尽全力冲破那层无形的桎梏。
但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对手是谁,“控制”他的人,又在何方。
李停云沉寂了许多天。
这段时间,梅时雨在道玄宗处境不大好,他大师兄以为他和太极殿早有勾连,差点把他关进天牢刑讯问罪。
干脆,梅时雨把寻回来的分景剑封印在藏剑峰,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宗门,却又被认作是“畏罪潜逃”,从此苍佑山无他立锥之地。
梅时雨知道,自己身上咒印未解,一个人流落在外,一身修为无计可施,怕是危险,果然,下了山没走多远,就被抓包,大师兄和二师兄险些没把他扯成两半。
俩人在如何处置他的问题上各执一词。
谁都没想到,李停云竟然杀了个回马枪,半路上把梅时雨截胡了。
并且顺手弄死了杂草精。
从某种层面来说,他这也算是替道玄宗解开了一大死结,他们师兄弟再也用不着闹分家了。
太极殿殿主虽不擅长解决问题,但特别擅长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快刀斩乱麻,一力降十会,走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时,这又何尝不是一条歪曲的蹊径,一种别样的破局方式?
李停云杀了人,截了胡,兀自把梅时雨带回太极殿,决心想办法给他解咒。
他去找梅时雨,自然是怕对方遇到危险,但他似乎忘了,对梅时雨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这个人更加危险,也没有哪种处境,比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太极殿更加恐怖!
在梅时雨印象中,他跟太极殿哪里打过交道?!也就是以往下山除祟,端掉过他们好些窝点。此外,还有考虑过要不先杀几个城主,压一下他们嚣张气焰……
但行动还没落实,就被李停云抓进老巢,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俩人对视,梅时雨未免有些尴尬,这也太流年不利了。
视线交汇一瞬,匆匆移开目光。
梅时雨:……
李停云:???
他那是什么表情?从心虚,到坚定,再到慷慨赴死,从容就义。
李停云问他:“至于吗?我明明这么友好、这么和善?!”
在梅时雨面前,他很装的,就连微笑的弧度都计算过了,但绝不是假笑,流露出的是比真金还真的欢喜之意。
狗见到大棒骨还使劲摇尾巴呢,谁见到喜欢的人能忍住不傻笑?他只怕自己笑得太开心,被误认为神经病,所以要克制那股兴奋的劲儿,有意笑得收敛一点。
梅时雨不懂他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当场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停云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答非所问。
见梅时雨起身要走,他强硬地把人拉住,按在地上,“你就在这儿养伤。这里天地灵气很足。”
梅时雨身上还带着伤,多是魔气所致,一部分是从地狱里带出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魔渊,要想疗伤,就要消耗灵力,把体内魔气全都祛除干净,伤口才能自愈。
最费劲的就是“排毒”的过程,他需要耗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拔除与他仙体相斥的魔气。
其实,他要是不介意李停云碰他的话,这个过程就简单多了。
李停云完全可以帮他吸收大部分魔气嘛。
但看梅时雨一副草木皆兵的样子,别说碰一碰他,就是靠近点也不行。
李停云一片诚心:“我说真的,这个地方是阵眼,灵气充沛,你很快就会好的。”
“我好不了!看到你就好不了!你这个……”梅时雨怒骂他是大坏蛋。
“什么什么?”李停云像是没听清,追问:“你再说一遍,我是什么?”
梅时雨脸都憋红了,“我说你,你就是个坏胚子……你这么喜欢讨骂吗?!”
李停云乐呵道:“喜欢。太喜欢了。”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眼巴巴地说:“再多骂两句吧。”
“没有了,没有了!”梅时雨脸红脖子粗。
“我最不喜欢用那些肮脏的字眼贬损别人,你是真的坏透了,我才忍不住骂了脏话,可你却,你却……你好不要脸啊,李停云!”
肮脏,贬损。
他的措辞一句赛一句“出乎意料”。
李停云他妈的笑疯了。
梅仙尊是有点幽默在身上的,就连生气的样子也可爱极了,没理由不叫人喜欢。
李停云笑着看他。
他在的时候,两眼就没办法不看他,看他的时候,嘴角又没办法不笑,在他面前,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情难自禁。
是我错了,李停云终于肯承认。
在那一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走投无路、画地为牢的颓然之感。
他错就错在自作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总以为,单他一个人痴心妄想,不会成为谁的负累,但这世上偏偏有个词叫“情难自禁”,他心里老是惦记着,难保哪天就“不自禁”了。
他已经犯了错,很多次。
夜探天一阁,窥梦道庐雪,酆都初相见,偷吻结咒印。
到如今,彻底把人“拉拢”到自己身边。
足以说明,他的非分之想本身就是对梅时雨最大的威胁。
为之奈何?无可奈何。
梅时雨此后大半年时间都待在太极殿疗伤休养。
李停云为他解咒,只解了一半,何以这么说?因为随时有可能复发,至于什么时候复发,他也不知道。
梅时雨信他个鬼!
宁愿相信,他就是存心的,故意的,居心不良,早有蓄谋。
俩人面对面坐着,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像在熬鹰,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了。
李停云:“你不累吗?”
梅时雨:“……累。”
“那你睡吧。”
“睡哪里?”
“地上。”
“你平时就睡在地上?”
“不。我平时就不睡。”
“是了,我平时也不睡。”
那就继续熬着吧。
梅时雨:“你杀了我师兄。”
李停云:“他配吗?”
“……什么?”
“他也配做你的师兄?”
李停云说话滴水不漏:“听说你们俩关系很不好,他在道玄宗老是针对你,你还认他做师兄?”
梅时雨轻声道:“他是师尊的大弟子,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认他做师兄。”
“你师尊眼太瞎,而你,软柿子好拿捏。”
“随便你怎么说我,但你不能诋毁我师尊!”
“好,我认错。但那根杂草精,该死、该死、就是该死!我杀他,是便宜了他!我还想把他抓起来折磨到生不如死呢!但我又不想他活着,多活一天都不行,所以,他只能去死!烦烦烦!烦死人了!别再跟我提他!”
李停云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急眼了,浑身炸毛,抓耳挠腮,像只野猴子。
梅时雨几乎屏息凝神地看着他,不是害怕,而是……俩人四目相对。
梅时雨竟然“噗嗤”一笑。
李停云:“???”
这有什么好笑?虽然他笑起来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