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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的预感很不好,就在这阵预感还未消失的时候,水面下的影子立刻不见了,与此同时,沉在水中的父亲,也踪影全无。

“爹!!!”我大喊了一声,扑到船边,焦灼的注视着水面,还想翻身跳到水里,去把父亲给救上来。

河面似乎完全恢复了平静,父亲的影子,独眼浮尸的影子,都在那一瞬之间完全淹没在水中,再也看不到了。我从左到右飞速的看了一圈,想要下水去找父亲,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即便下了水,又能怎么样?

根据我的经验,在这样流速不快也不慢的河道中,人只要落水,就会随着水势流往下游,我立刻调转船头,顺着河水慢慢的朝下游而去。太阳完全落山,两眼一抹黑,我打开了小船上的风灯,小小的风灯,只能照亮船头那么一小片水面,再远的地方就完全看不见了。

我掌控着小船,一口气朝下游驶了一里多。河水在流淌,浪花在翻滚,圆月当空,清凌凌的月光洒播在河面,行驶这一里多,我连眼睛都没敢眨,可父亲的身影,仿佛被这条滚滚大河彻底的吞没了进去。

“爹!!!爹……”我有些耐不住心头的慌乱,还有浓浓的悲凉,有些事我不愿去想,也不肯去想,但河边长大的人,遇到这种情况,即便别人不说,自己也心知肚明,人落水之后,一里多地都没有露头,那多半是死在水中了。

寂静的夜里,什么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十五岁少年撕心裂肺的叫声,在两岸回荡。

就在我扯开嗓子失声大喊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前面不算很远的地方,有一团影子在水浪间起伏。

那是一个人,应该是死了,脸朝下漂在水中,我看不到那人的脸,可是,一看到对方身上那件打了几个补丁的衣服,我的心就像是坠入了冰窖,寒意彻骨。

那是父亲的褂子,为了能让我吃饱,父亲一年四季只有两套衣服,前后打了十几个补丁却还舍不得丢掉。那衣服,我从小看到大,是决计不会看错的。

父亲死了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就在水波中起起伏伏。跟着父亲下河这几年,水里的浮尸,见过不止一次,只有浮尸,才会像一块破了口的皮囊,没有一丝活气,在河水中顺流而下。

我完全放开了手,让小船在湍急的水流中直追过去。小船驶的快,可父亲的尸体在水中浮动的也快,追来追去,始终隔着大约十来丈的距离。

我紧咬着牙,想要不顾一切的继续追。然而,借着月光,我的目光骤然一凛,这段河道,我熟的很,再向前不足一里,就是一个叫做鱼嘴口的地方。鱼嘴口的河道很窄,因此水流会猛然湍急,对我们这些驾驭小船的渔民来说,鱼嘴口是个险地,弄不好就会翻船。

放到平常,我不会涉险,可我眼睁睁的瞧着父亲的尸体越飘越远,脑子顿时就空了,什么也不及多想,只想把父亲给捞回来。

不足一里的距离,瞬间便到,小船已经行至鱼嘴口。此时此刻,我的心一下沉到了脚底板,小船漂进鱼嘴口之后,已经不是能不能捞回父亲尸体的问题了,而是自己能不能在这段湍急的河道中自保。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在这种境地里是什么感受,我完全失去了对小船的掌控,身子左摇右晃,站立不稳,随时都会被掀到水中。

就这样苦苦坚持了一碗茶的功夫,我猛的看到,滔天水浪之间,似乎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灯火光。那种灯火光一看就知道是风灯的火光,可在这样鹅毛沉底的水流里,怎么会有一点风灯的灯光?

诡异的灯光,在波涛中不停的闪烁,可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只因到了自身难保的困局中。

唰!!!

就在小船将要被汹涌的水流掀翻的那一刻,一根绳索像是长了眼睛,穿过层层波浪,直接甩到了我的身前,我不由自主的抓住绳子,紧跟着,小船轰然在水流中翻了个滚儿,所幸有这根绳索,我才没有被激流冲走。

绳索在不停的收紧,三五个呼吸的功夫,我终于顺着绳索,看到了那点闪烁于惊涛骇浪中的灯光。

那是一条起伏在水中的四羊船,所谓的四羊船,其实就是小船两侧各有两个羊皮气囊。河套地区以西,用羊皮气囊扎筏子下水的人很多,但是到了河套东南方,几乎就没人用羊皮了。

在河滩下游,只有捞尸人才会驾驭四羊船,所以,只要看到四羊船,就能肯定,船上一定就是捞尸人。

我被那根绳子拖拽着,狼狈的爬上了四羊船。四羊船上站着一个人,就是他用这根绳子把我从鬼门关跟前给拉了回来。

这个人双脚像是生了根,稳稳的站在四羊船上,任凭风浪再大,他却纹丝不动。这手行船的功夫神乎其神,即便一辈子活在水里的老船家,也不定会有这般造诣。

水冷风寒,这人却只穿了一件短褂子,露出两条肌肉坚实的胳膊。他大约有四十岁左右,带着一顶草帽,颌下一片细密的胡子,面庞被晒的黢黑,那双眼睛,却好像是暗夜苍穹中的两点星辰。

看到这个人捞尸人时候,我楞了一下,接着就如梦初醒,一边吐掉嘴里的泥沙,一边苦苦的央求他,央求他从这儿朝下游走,看看能不能找到父亲的尸体。

河滩有不少捞尸人,除了汛期,其余时间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我不认得这个捞尸人,可是看他驾驭四羊船,在鱼嘴口这样的激流中如履平地,我就觉得,对方很靠谱。

我匆匆忙忙的把经过和捞尸人一说,大河滩的捞尸人打捞尸体是要收钱的,可我身无分文,我只能和对方商量,先帮忙找人。

“鱼嘴口的水流太急,能不能捞到,要靠运气。”捞尸人的嗓子仿佛被火炭烧过一样,沙哑沉闷,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收起了绳索,身子一拧,脚下的四羊船似乎也跟着在水里调转了方向:“试一试吧。”

他驾驭四羊船的功夫,真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带着我从鱼嘴口一直找到了老君峡那边。足足三四十里的水路,我睁大了眼睛不断的扫视着,可是,始终都没有再看见父亲的尸体。

我们找了整整一夜,到了天亮时分,我已经分不清楚自己脸上到底是河水,还是泪水,我害怕捞尸人嫌麻烦,就跟他说,我家里还有那么一点钱,可以都给他,只求他帮忙把父亲找到。

“我帮你再找找。”捞尸人拿了一块干饼和一只水壶,丢给我,说道:“钱不用给了,我若是图钱,就不会浪费这一夜时间。”

我心里很感激,却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几口水。那个年头的大河滩,并不是一块安稳之地,河滩外的世界兵荒马乱,河滩这里也乱的一锅粥,拔寨子立山头的江湖草莽多如牛毛,还有打家劫舍的沙匪,可遇见了这个捞尸人,总算让我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是有好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