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这是送别秋季的最后一场雨,又冷、又烈。
不甘离去的夏季风与急功近利的北风在这片毫无遮蔽的大地上推攘。
老屋木窗不堪重负,呻吟地挤压着蠹虫抛弃的穴居。
裸露的吊线下挂着崭新的白炽灯,随着房梁不断摇摆着,整蛊着那世代织丝盘踞其上的蜘蛛。
嬴熄盘腿坐在板床上,脚边堆满了他从学校顶楼带回来的那些宝贝。
昨天才把这些家伙搬来,结果屋里的老钨丝灯实在是太暗了,从它下面飞过去个蛾子,都能让屋里暗个三度。
唉,田以薇还总是夸我心细。
他自言自语着,明明一个多月了,他却没注意到家里的灯早就该换了。
也不怪他,除了他需要灯以外,家里就剩下一个看不见的田以薇和天刚暗下就要睡觉的老太太。
好,既然扫清了一切障碍,那就趁着这雨夜认真研究吧。
他掀开几乎要翻烂的手稿,里面满是对古文字和临摹画的注解。
“这个字是通,后面那个像是不...”
正当他潜心钻研之时,一阵大风将窗扇撞开,居然把嬴熄给吓到了。
他起身关窗,顺便摸了摸门口熟睡的小麦。
唉,那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
......
记忆里,阿房宫的雨夜,要比山外大得多。
是因为雨点打在高啄的檐牙而显得更吵闹?还是因为那镂空的歌台舞殿挡不住夜的冷?
我喜欢一个人躲在主殿外的柱子后看书,多么令人怀念,那时候我还算是个文绉绉的小孩,一点也不像个小学生。
说实话,晚上的宫殿本来就足够阴森了,改建成博物馆之后,虽然全天亮着白灯,却更加让人脊背发凉。
而我,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大人,居然会认为这种氛围能让我更加专注地投身书本之间。
也就是那个雨夜,我照常躲在柱后读书,宫里那些百年老树一个个随着风号而呻吟着,我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但那悲凉的沙沙声,只会是在发泄这千百年来见证的萧条兴衰吧。
“果然像*杂音*说得那样,黄帝陵三号墓里出土了一批*杂音*,可笑,吾怎会如此疏忽,险些让*杂音*得逞。”
“嗯,幸好有*杂音*,要是*杂音*被那些究古发现了,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多劳驾你几次,但我不想再等了。”
那两个声音,不知为何,我怎么也无法想起他的音色来,整个对话都像是被后期处理过一样虚幻飘渺,怎么可能啊?这明明是我的回忆啊......
而且,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重要的部分会是杂音啊?
“直接销毁,还是带走?”
“拿回去吧,虽然只有厌恶,但总归是有些思乡之情在里面的......这里有个小孩子。”
我被抓住了,瘫坐在柱子后面,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什么都不怕的我,尿裤子了......明明平时也有入夜之后还来参观的游客,为什么听到这两人说话的瞬间,我都会害怕到不能自理?
那不是一般的恐惧,不是猎物畏惧猛兽那样强烈;也不是敬畏鬼神那种飘渺,而是,来自于最深层次,对黑暗与未知的根源恐惧。
“馆长的儿子,嬴熄,带吾去文物保护室。”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们是谁?我眼中映出两人的身影,可记忆里的他们,就连长相都被处理过了。那两张模糊的脸就像是梦里出现的陌生人,无论我怎么去仰视,那两副面孔都始终在我的视野之外。
“是。”
那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而是指示。
就像是玩家给游戏里的主角下达命令一样,不管他是否愿意,只要按下w,我就不得不往前迈出一步。
没有反抗的意识,更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就这样,领着那两个陌生人,来到了写满了禁止入内的文物保护室。
那里,放着昨天才从黄帝陵三号墓里出土的三份足以震惊全世界的文物。
碳十四测定至少在五千年前的一封书信,足以让造纸术的诞生提早三千年。
尘封五千年仍然有生命力的草种,如果成功发芽,将会颠覆生物学。
以及,那张让一向不喝酒的父亲高兴失态到酩酊大醉的画作,他说,那幅画似乎与能力者的起源有关。
“嗯,眼见为实,这果然是我们的东西。”
“那么,吾要善后了。”
“等等,*杂音*兄,这个孩子...”
“杀掉?”
他们两人...不,他们真的是人吗?什么五千年又是他们的什么的?什么啊?他们是什么啊?不会是黄帝陵里厉鬼吧?你要索命去找考古的去啊?为什么要来博物馆啊?
好想吐...害怕到想吐。
“别这么严格,嗯...你刚才说,他叫嬴熄?是小政的后代吗。”
“属实。”
“那么,留他一命吧,说不定某一天,我会用到他的。”
“汝是仁慈,还是远视呢”
“他们在看到可怜的小狗小猫的时候,也会动恻隐之心的。”
“也罢,嬴熄,不该记住的,就忘记吧。不要去追查,若是汝有追查之心,就自行求死。”
“听到了吗,小孩子,如果你动了追查的念头,你就会不受控制地杀掉自己。”
那个要留我一命的男人居然温柔地抚摸起了我的脑袋,就像人类抚摸猫狗一样。
“勒令凡人,忘却此物,自今始焉。”
那个语气奇怪的人自言自语着,而我那所有关于这三件古物的记忆也就此瞬间消失,以至于我整个人都断片了几秒。
“等等,别让这个孩子忘记,不想看看,他今后的人生会怎样吗。”
“汝真是......”他浅笑一声,也就在那之后,我的记忆又回来了。
“既然已经完成了,不妨找家小店,我们有段时间没聚过了。”
“也好。”
他们两人就这样抛下我,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离开了这里。
恐惧瞬间消散,我也晕倒在地。
嬴熄回忆着当时的那种恐惧,时至今日,每每回想起来,他都不禁汗毛倒竖。
倏地一阵狂风,那瘦骨嶙峋的窗再次被顶开。
刺骨的寒风险些将他的手迹吹飞。
他无奈地起身去关窗,新灯因北风而摇摆不定,本来明亮的房间里满是被晃出来的虚影。
就在他摸到窗柩的一瞬间。
那漆黑的天井里,站着一个比雨夜还黑的瘦长身影!
就像是有两道冰冷的电流直击嬴熄肩胛骨,并顺着侧腰直转而下,将他全身的汗毛硬生生拔起。
是那两个人?!
他再一眨眼,却是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想的太入神了?
说到这,他又一次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
......
直到第二天,检查库存的保安东叔才将我摇醒。
“爸爸!保护室...呼...呼...保护室里那三件...文物...文物丢了!”
我顾不上因睡在地上而无比疼痛的四肢,几乎要爬着跑到了父亲的办公室。
“慢点说儿子,你说什么丢了?”
“是那个......在黄帝陵...黄帝陵三号墓里...发掘出来的。”
“什么?”
他面带微笑,慢悠悠地将满是老茧的手放在我额头上:“是有点发烧,昨天又冒着雨跑外面读书了吗?”
“不是!是那三个,您说能够震惊世界的发现。”
“这孩子哈哈,是还沉浸在梦里吗?”
“不是......”
我还想去辩解,可是,跟过来的东叔,却小心翼翼地告诉父亲:我在文物保护室的地板上睡了一夜。
“怪不得,老刘,麻烦你带他回房休息一会吧,一会我让他妈妈给他找点药。”
“等一下!”
我推开东叔的手,几乎是含着泪喊了出来:“监控!监控一定有记录。”
父亲他一向宽容,居然同意了我这看似无礼的要求。
他远程接管了监控室的服务器,读取出来昨夜的录像。
果然!那两个鬼魅一样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监控画面里,虽然我的大脑还是自动将他二人模糊了,但整个偷盗过程全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了!
“这不是只有你吗。”
父亲指着屏幕,虽然他总是一副温柔又憨厚的样子,可他那厚重的方框眼镜下还是忍不住透出来一丝不耐烦。
“不是啊?你看不到吗?这两个人?刘东叔,你也看得到吧?”
我指着那两个瘦高的人影,明明他们就在监控录像里,为什么你们就是看不到啊?
“呃...你这样问额,额也没看着啊。”刘东叔挠着整齐的平头,不知道是该让着我,还是实话实说。
“你看得到吧东叔,今天早上不是你在保护室里叫醒我的吗?”
“嬴熄!爸爸最讨厌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父亲突然大喝一声,整座阿房宫都为之一颤,房间里的一切也都被他称之为能力的不知名的力量抬起。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八百度的厚眼镜也盖不住他眼中的怒火。
“你想要博取父亲关注的心情爸爸明白,这几天却是是疏忽了对你的关心,但是!这不是你撒谎的理由!爸爸不是说过吗,无论再没本事,也要当个诚实的人!”
他正训斥着我,突然又随之一顿:“......我是因为什么疏忽了对你的关心来着...刘东,你先带他回屋反省。”
“不要!东叔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说谎!一定是能力!一定是那两人的能力!”
“小熄啊,叔叔相信你,但你也得等到你爸爸消气之后再慢慢说啊。”
他安慰两句后,便将我锁在了房内。
唔,身上真的好疼。
我躺在床上,回忆着昨夜发生过的一切,我多么希望,监控里真的没有出现那两人啊......那样我至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是一场过于真实的长梦...可是,监控里真的能看到那两个...那两个东西啊。
“等等,别让这个孩子忘记,不想看看,他今后的人生会怎样吗。”
一闭上眼,那句冷酷至极的诅咒就回荡在我耳边。
我不想再回忆起昨晚来了......
不想再回忆起来了......
不要再过来了......
“熄儿?我可以进来吗?”
是妈妈的声音吗?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了?
发烧的那股无力感让我连撑开被眼眵粘住的眼皮都做不到。
“好。”
门开了,那阵令人安心的脚步声一定就是母亲了。
她温柔地擦掉我的眼眵,将退烧药递到我的嘴边。
“好受点了吗?”
“嗯...呜呜......”
好难过...好不甘心...好委屈...
一天的委屈在母亲那温柔的问候下瞬间决堤,我扑到她温暖的怀里,肆意地大哭起来。
“我都听你爸爸说了,你也知道,你爸爸这个人比较轴,有什么委屈,就和妈妈说吧。”
“昨天......明明就有......”
我拖着哭腔,也不知诉了多久。
“嗯,对啊。我们是因为什么?这段时间里才忽视了对你的陪伴呢?”
妈妈她永远都在信任我,无条件地信任我......
“妈妈...那个人不让我追查他们...不然我就会控制不住地自尽...”
“傻孩子,怎么可能呢。倒是你说能力者犯罪这件事确实有可能......既然这么重要,那就让妈妈来调查吧,别看妈妈平时一副研究员的模样,其实我也是丙级能力者呢。”
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身上的洗衣粉味让我无比地安心。
“别调查了妈妈......他们真的好可怕......”
“放心吧,我会先和能集会汇报,毕竟丢的东西那么重要。而且,妈妈会保护好自己的。”
“嗯...好。”
她总是这样,让人安心,像冬日的壁炉,暴雨里遮风的一隅。
“好好休息吧,熄儿。”
......
我睡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艰难下床。
我走出房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博物馆大厅。
那里站着许多我不认识的制服男女,但是,他们肩膀上大大的“咸阳能集”四个字,我却认识。
“熄儿,你醒了!”
妈妈过来了,她也换上了一身能集会制服。好像有听她说过一次,在嫁给爸爸之前,她也是个全国闻名的能集会精英女警员。
“放心吧,熄儿,果然如你所说,我们在这里找到了重要线索,当然这些都是机密,对嬴熄也不能随便透露的。”
她蹲在我身前,轻轻地揉搓着我尚且稚嫩的面庞。
“你爸爸那倔驴,还嫌我们占用营业时间,再惹我生气,就该把他抓进去冷静冷静。”她开着玩笑,眼里满是对我的宠爱...好怀念...比童年吃过一次,就再也没见过的糖还要怀念。
“说不定啊...”她突然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列山科会来哦。”
她说的列山科,是能集总会的杀手锏,是为了牵制传说中的模因总会而建立的特别科室。而且,列山科的科长,就是我的外祖父,传奇警员——列山谯。
她不舍地收起一直抚摸着我脸蛋的双手,眼里的那片温柔却突然闪出一丝遗憾与诀别。
为什么?
第二天,他们说,母亲去山下迎接列山科了......
第三天,列山科来了,我却没见到母亲。
第四天,广场上怎么这么多人?我走出大厅,睡眼惺忪中仅是一排排黑衣,那黑色队伍的尽头,是五颜六色的花,啊是迎接会吗?母亲最爱花了,不知道她看到了吗?
最上面那白纸黑字上写的是什么啊?
优秀警员列山罄馨壮烈牺牲
妈妈????
......
从那天起,没人再去调查那丢失的文物。而母亲的死因,至今都是未知,她在下山迎接列山科的时候,失踪在了山路上,当沮大哥找到她的时候...是在山谷底下...她已经...
只有我知道,杀母仇人是谁。
也是从那天起,我发誓,要用我的方法为她复仇,用我的方式抓到那两个该死的恶魔。所以,我偷偷拿走了同为黄帝陵三号墓里出土的其他东西,企图搜寻出任何关于那两人的蛛丝马迹,直到四年前,被父亲抓到。
我们大吵了一架,已经比他高大的我,丝毫没有退让,甚至与他大打出手。
我恨他,恨他身为一个曾经的乙级能力者,却独守在这破博物馆里,空耗着实力,硬生生退化到了不足丁级,无力去为母亲复仇;恨他一开始就不相信我,让母亲接受了这一去不回的任务;更恨他,当初没有护送母亲下山。
但是,最恨的,好像应该是将她推入火坑的,我自己啊?
直到今日,不再是那暴躁少年的我才终于明白,坚决禁止我继续调查的他,其实,是害怕我也遭遇此难。
可是,我已经卷走了所有文物,离家出走了。
此时再明白,却也早已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