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的天台,白天开放,晚上都是关闭的,防止那些充满活力的学生肆意宣泄旺盛的精力,但也不是能防住所有人。
清冽的风吹过,黑暗中一个红点明明灭灭。
郑奇狠狠地吸了口烟,被呛得猛咳了一阵,扔了手里的烟头,又泄恨般重重踩了两脚,随即抬眼看向远远近近的灯火,还有校园中三三两两嬉笑打闹的学生。
竟生出一种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感觉。
郑奇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大学学了法医,自己喜欢,成绩优秀,眼看要保送公安大学法医系研究生,本来一切顺风顺水,可前天妈妈打电话,说家里的绣坊实在难以维持,她和父亲的身体也一度出了问题,希望他能想想办法。
郑奇家里世代开着绣坊,具体做了多少代,他没关心过,因为他压根不喜欢刺绣,比起绣花针,他更喜欢观察尸体、解剖、分析、检验等等。
前阵子父母生病,郑奇回了趟家,医生说他们都是积劳成疾,再加上忧思过度,让他们注意休息,开了些药,让回家多想些开心的事情。
郑奇劝父母把绣坊卖掉,可父亲发火说不能让十几代人坚守的东西葬送在他手里,绣坊坚决不能卖。
父母本来想让郑奇回去继承绣坊,但郑奇不干,说干刺绣没前途,干法医好,端着公家的饭碗,还原真相,打击犯罪,
后来父母妥协,希望他能找个懂得刺绣或者经营的女朋友,尽早结婚,也好守着绣坊。
得,变相的催婚。
话不投机,但妈妈无奈的哭泣声还是刻在了郑奇耳边,无限回放,扰得他心烦意乱。
郑奇跟同学兼老乡诉苦,结果反被她表白,一时间令郑奇不知所措,天知道他从来没想过要和谈恋爱,只当她是兄弟,情急之下只能尿遁。
原本来卫校教解剖的老师生病请假,郑奇赶紧自告奋勇跑来客串,却因为年轻帅气的皮囊,被一群女生围着问东问西,让郑奇很有一种唐僧掉进盘丝洞的感觉,下一刻就要被那群女生生吞活剥了。
真是不胜其扰,下课后郑奇再次尿遁,没跟着人流出教学楼,而是上了楼,随手撬开了锁着的天台门,才摆脱了那些热情的学生,打算躲躲清净。
明天还有一节课,学校给他安排了宿舍,晚上就住学校。
突然,黑暗中传出一丝细微的声响,打断了郑奇的思绪,他立即转头看向天台的一个角落,腿也不自主地迈开,朝那声音走去。
随着靠近,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酒味儿,还没来得及感慨这卫校学生胆大包天,竟然在教学楼喝酒,郑奇便听出来,那细微的声音是隐忍的哭泣声,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好像怕人听见,又仿佛是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晚。
郑奇脚步顿住,下意识以为是卫校的小女生因为什么爱而不得的原因在这里借酒浇愁,偷偷抹眼泪儿。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郑奇脚下果断转了方向,准备离开天台,把空间留给对方,也不想再招惹什么莫名其妙的女生。
可就在郑奇快要走出天台的时候,原本的轻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郑奇一下子又顿住,没听错的话,那是男孩子的声音。
一个男孩子,哭成这样,肯定是受了欺负,身为一个准人民法医,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原则,郑奇的脚步又生生折了回去。
“喂,谁欺负你了吗?”郑奇朝黑暗中喊了一声。
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慌乱地吸鼻子的声音,但那人没有搭理郑奇。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要帮忙吗?”郑奇不气馁的又问,他固执地认为对方一定是被人欺负了。
“没有!”黑暗中终于传来回应,可能因为刚才的哭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倒是令郑奇觉得,这声音有些该死的好听。
“那你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动不动就哭,怂不怂?”郑奇嘴上说着,脚步继续靠近,踢到了一个空酒瓶。
眨巴眨巴眼,郑奇看见一团人形黑影靠坐在天台围墙边,那人似乎也在仰头看着自己,在约摸眼睛的位置,郑奇看见了一点亮光。
短暂的静默……
“你懂什么!”对方似乎有些生气,不知道是因为郑奇说他怂,还是因为原本的伤心事。
黑暗中,对方胡乱动作着,郑奇又听见他吸鼻子的声音,叹了口气,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绕过地上的酒瓶走过去和那人并排坐下,轻轻撞了撞他的手,把纸巾递过去。
“给,赶紧擦擦,这学校里全是彪悍的女学生,一会儿让人看见了笑话!”
这话,不知道是在强调说对方怂,还是说卫校女孩儿彪悍。
总之,嘴是真毒!
黑暗中传出一句:“你是不是经常被打?”
“额?怎么会?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郑奇不以为然,刚才还被一群小姑娘追呢。
黑暗中那人兀自擦着鼻子,不回应郑奇的自恋。
“我们学校大都是男生,习惯了掐来掐去!哎,还有酒吗?”郑奇问完,不等对方回答,胳膊就越过他的身体去摸地上的酒瓶。
“我去,你喝了多少?”连续扔了四个空酒瓶,郑奇耐心告罄,“没有了吗?”
黑暗中,那人刚擤完鼻涕,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耳中也听到了他的抱怨。
“嗯,没了!”
郑奇失望地坐回去,有些郁闷地从口袋掏出了烟,他一向不喜欢抽烟,只是今天着实有些烦,下午买水的时候顺便买了一包。
“噔”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郑奇的脸,还有他嘴上叼着的两根烟。
姜烨不自主看过去,突然就觉得,周身的黑暗,似乎被那点光照亮了。
火光消失后,只留下两个红点儿,还有空气中淡淡的烟味儿。
“给!”郑奇递了一支过来,自己就着嘴里那支,狠狠吸了一口,不出意外又是一阵呛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姜烨刚抬手接烟,就听见郑奇狼狈的咳嗽声,忙伸手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你不会,干嘛还抽?”
回答姜烨的,是一连串的“咳咳咳……”
好容易平静下来,郑奇一边伸手将手里的烟捻灭,一边朝姜烨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了。
“你不懂!”郑奇说完,随即看向姜烨。
姜烨也正看向郑奇。
黑暗中,似有点点流光。
“哼哼……哼……”
“呵呵……呵……”
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是呀,谁能轻易懂得旁人的烦恼。
他选择黑暗中失声痛哭,他选择借烟浇愁,可烦恼依旧在,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但是这一笑,让烦恼和忧伤的情绪,似乎都被冲淡了,黑暗中的空气好像也多了几分活泼。
“我叫郑奇,公安大学法医系大四,你呢?”郑奇自报家门,向旁边人伸出友谊的小手。
短暂的静默,姜烨才伸出手握住郑奇的手,说道:“我叫白杨,药理学,三年级。”
白杨,是梦里的小杨,也是现在的姜烨。
黑暗中,面对一个陌生人,姜烨想做回真实的白杨,那个小山村中,有妈妈疼,有爸爸教,还有弟弟依赖他的小杨。
而不是那个弄丢弟弟,忘了家人,认贼作父的姜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