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楼正厅内,曾磊等人无言以对。
花巨资扩建的经世楼,北面筑有假山,引水绕楼,传来潺潺声响。但流水声再舒缓清灵,也无法减轻众人思绪的慌与乱!
“贾遥,你来说,为何要免除丑国的赔款?要减免倭国一半的赔款?”
王吒冷声询问,心中之火越来大,你们贪可以,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软!
铁勇低头,一脸羞红,当初他反对减免赔款,但逼走无敌和东方亮后,铁杆团实力受损,尤其是海军,精锐几乎全听东方亮的,不得不接受曾磊的方略。
贾遥与曾磊对视一眼,能感受到对方热切希望自己扳回一局,以挽救当前即将垮台的颓势。
“王爷,在下以为,铁杆团对泰西诸国实力判断有误!”贾遥努力平静自己,抛出观点。
王吒面色波澜不惊,示意贾遥继续说。
明朝对泰西的全面认知与判断先天不足,没有船队去过欧洲,以前几乎所有信息皆来源于泰西商人与传教士的描述。
近几年,王吒通过报纸、书籍与地图,着重宣传西方国家与世界局势,就是希望明朝人能打开视野。
如今,带英与丑国的殖民掠夺触角伸向东亚,能让士绅们感受到危险,是好事!
前提是不能软,不能轻易让步。
贾遥顿了一下,冠军侯不为所动的表情让他有些局促,调整后继续说道:“泰西诸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实力一般,让神州错认为泰西诸国不过如此。
然,带英才是泰西的真正强国,丑国同样实力超群,近期又冒出法兰克、德意志,皆不可小觑也。”
王吒依旧没有回话,铁杆团辖区内儒生们开始对西方有初步的认知,消除自大的同时,不可避免也让一部分人心生忧虑。
贾遥硬着头皮接着陈述兴经社的外交策略:
“对付泰西诸国,连横方是正解,若泰西合纵,且全力支持建奴,铁杆团疲于应付,收复中原必将一拖再拖。”
王吒笑了笑,合纵连横乃华夏纵横家的外交思维方法,大道理没有毛病。
但当今天下,形势已变,参数增加,传统的纵横学说需要补充与完善,外交若想纵横,得综合地缘、宗教、国力强弱等因素决策。
“所以,你们连横丑国。”
“是,因为丑国在美洲,并不在泰西。”曾磊插了一句。
“但丑国人来自泰西,你们难道不清楚么?”王吒质问。
“丑国人跟泰西之间有隔阂,发生过战争,且丑国人的使臣强调他们跟泰西人不一样。”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王吒摇了摇头,叹道:“连横丑国,首先得能威胁其本土,铁杆团的舰队抵达丑国西海岸的那一天,才有洽谈连横的条件,明白么?”
曾磊脑袋嗡的一下,以往从未与冠军侯讨论过外交方略,仅有为数不多的政务探讨,原来冠军侯有连横的判断与定位。
台湾的大部分儒生,包括兴经社,近些年来研究铁杆团的大小战役,有一个结论,认为铁杆团取胜的秘诀在于火器先进,因而打起仗来摧枯拉朽、一路横推。
正好与冠军侯有勇无谋的人设形象吻合。
贾遥同样脑袋轰鸣了一下,冠军侯显然不是有勇无谋,相反,对泰西诸国看得很通透。
谁不知道连横?但在棋盘上,你没有攻击对方的棋力,对方凭啥要跟你合作?即便合作,你也是被对方牵着走。
“局势所迫,不得不跟丑国虚以委蛇,先收复中原,再赶走带英,稳定发展经济,五到十年后,何愁泰西诸国之患?”贾遥竭力辩解道。
“丑国来到东方,目的何在?占地盘为主,掠夺次之,占不成地盘,也掠夺不了,那就贸易,卖军火卖工业品,一句话,尽最大可能使用各种手段追求利润丰厚!
如同一只从远方而来的狼,过来必定是要下嘴咬两口,前几年挨了铁杆团一棍子,老实许多。
可大明内战,对它来说,天赐良机,咬的机会大把多,你无论怎么跟它谈连横,谈结盟,都无法改变它咬的欲望。
唯有铁杆团能打到它的老巢去,咬下几块肉,它才会认真评估要不要连横对付带英及其他泰西国家。
最后一点,你们太低估丑国与泰西诸国在人种与宗教上的联系,他们早就合纵,商讨如何攻击与瓜分大明。”
王吒打开话匣,给贾遥等人详细剖析丑国动机与行为。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禁止泰西诸国进入华夏海域?”曾磊迷糊问道。
“大海何其辽阔,焉能禁得了?”
王吒瞥了一眼曾磊,这个时代没有钢铁战舰,没有无线电,如何能封锁一片海域?兴经社的儒生考虑问题过于简单,对海战认知太肤浅。
他面色凝重,严肃说道:“大明当前面对的海上处境,实际上非常被动,一段时间内要频繁应付泰西诸国的各种军事试探。
迟早会爆发一场前所未有的海上大战!”
曾磊、贾遥等人心中一凛,泰西诸国来者不善,众人清楚,但冠军侯强调前所未有的大战,还是把他们惊得不轻。
冠军侯亲口说出来,说明什么?说明铁杆团一直在备战,准备打一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王吒扫视屋内众人,郁闷说道:“你们想连横丑国,忍让带英,然后干掉建奴,收复失地,想得太简单。
泰西诸国不会让我们统一,分裂才能让他们有利可图,有暴利可图,明白么?”
贾遥很想反问,不连横怎么办?一堆泰西国家,应付得过来么?但感受到冠军侯的怒火,一时不敢开口。
“铁杆团该如何应对?泰西诸国每一次军事试探都要强硬打回去,懂么?让他们知道,贸易可以赚钱,试探必付出代价。
大战之后,方是连横开始之时!”
啪!说得激烈处,王吒忍不住拍了下桌子。
曾磊等人免除赔款,实在太过愚蠢,想拉拢丑国,多买些丑国产品即可,贿赂几个贪财的丑国人也行,赔款的银子先拿到手啊!
“免除丑国的赔款,已经愚不可及,为何还要免除倭国一半的赔款?免除后,铁杆团能得到什么?”王吒怒喝的声音在屋内回响。
“二弟,八亿赔款远超倭国所能承受的范围,迟早是一个隐患,一旦爆发,铁杆团又得耗费钱粮远征,得不偿失。”曾磊赶紧解释。
王吒深呼吸,努力平静自己的怒气,冰冷反问道:“铁杆团哪一次打仗赔钱过?”
曾磊闻言后,羞愧低下头,以前不了解,逐步接手铁家的财政大权后,才知晓铁杆团没有花一文钱铁杆团辖区的税收,所有粮饷、装备、战舰、战马全是冠军侯一力承担。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铁杆团是冠军侯的私人武装,具体战利品的账本由李强保管,他尚不清楚每次征战的具体收获,但铁杆团越打越壮大,越打越富,将士奖赏高得惊人,毫无疑问,每次打仗都赚得盆满钵满。
不管你认为多么不可思议,事实就摆在眼前。
“王爷,倭国承诺减半后,出兵助铁杆团征讨建奴。丑国同意不卖火器给建奴,并保证不侵占朝鲜。”
贾遥眼见曾磊说错话,立即出言化解尴尬场面,虽听完冠军侯对丑国的分析,自知底气不足,但好歹也算是成果。
王吒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有冲动,真想把屋内之人统统扔进监狱,简单明了,无须以理服人,还有一堆曾磊和铁勇搅乱的摊子,等着他去处理。
“兵不在多,在精!倭国之兵,心怀怨恨,出工不出力,有何用?
我要的是如臂指使,要的是同心协力,你们对领军作战知之甚少,两万精兵远超十万乌合之众。”
铁勇脸色难看,心中不服,却无力抱怨,他那点战绩在冠军侯面前实在拿不出手。
曾磊、贾遥以及另外一个谋士苏泉广不只脸色难看,“道心”都快要崩溃了。
为啥?他们三人是枢密院的核心官员,以曾磊为首,另外两人为智囊,也就是说,铁杆团的对外军事战略,以及部署,皆由三人谋划。
如今,却被冠军侯轻视、鄙视,三人组情何以堪。
三人自认熟读历代兵书,且苦研铁杆团陆军与海军研武堂的所有教材,还多次跟铁勇全面分析铁杆团的每一场战役得失。
王吒根本不在乎枢密院三人组的感受,在他看来,枢密院,乃至兵部,本就该以军人为主,文官为辅。
几个儒生熟读兵书有毛用,诚然,不排除有奇葩靠读兵书,生而知之,但绝不能以奇葩来考虑这个世界,考虑任何组织搭建的准则!
“今日唤你们过来,并非纵论近一年外交内政得失,而是通知一件事,兴经社花了我四百多万两银子,你们得给我把银子挣回来。”
什么?
屋内众人再一次大脑凌乱,什么意思?什么目的?什么逻辑?
讨论半天,突然话锋一转,竟转到还钱上,曾磊等人确实跟不上王吒的节奏,想不明白用意何在。
曾磊等人弄不明白,被冠军侯一锅端,统统抓起来看押,然后查账,查所作所为,分明是定罪的前奏,突然间变为还钱,太意外!
王吒用意何在?
不忍人头滚滚,发配流放而已。
兴经社成员大都很年轻,曾磊、萧子墨、贾遥不过三十出头,他们接受经济学说,是新一代儒生。
他们有抱负么?
正常的话都有,儒家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儒生,谁不是少年立志,勤学问、平边患、清吏治、正朝纲、挽狂澜于即倒、救百姓于倒悬?
可这批年轻的新掌权者表现让人大跌眼镜,花钱如流水,把神豪钱庄的钱当成自己的钱。
掌权一年多,贪污滋生,完美继承明末官员的特长。
不仅对财富充满贪念,还对权力狂热痴迷,不断向军、政、商伸手,意图全换为兴经社的人,如此露骨,王吒敢断定,若晚回来半年,铁杆团必定分裂。
贪也好,控制欲强也罢,对外为何要软?
这是王吒最不能接受的地方,外敌是多,也很强,但铁杆团不弱啊!
当然,曾磊他们认为是一种策略,没觉得自己软。
查账的这些天,王吒一直在思考,按理说兴经社是少壮派,比那些老派儒生思想要先进活跃得多,他们认可经济学说,也认可工商对国家的巨大推动力。
但为何掌权后,会发展成这样?
唯一沾边的解释是,铁杆团辖区内的财富太过惊天骇地,且铁勇和曾磊知道王吒除了拥有大量古董奇珍外,还有一座金库,只不过金库是由天真道人掌管,想占有需要时间。
陡然获得天文数字般的财富,可能让他们觉得花个几千万两银子不算啥。
是这样么?王吒懒得再深究,对兴经社的处置,不杀戮、不流放,但罚款不能少,还得让这帮人干活挣钱还账,让他们明白钱不好挣!
“你们的挣钱能力我不看好,也不逼你们,十年内还清四百万,多想想如何挣钱,不会挣钱的人,花起钱来只会挥霍浪费,当不了官!
比如经世楼,是开客栈还是酒楼,自己琢磨,位置不错,但凡稍微懂点生意门道的人,都不会赔钱。还有什么基隆的听涛阁,以及你们花银子买的东西,都算在四百万里面,我不收回。”
曾磊等人的大脑cpU始终无法正常运转,理解不了如此“荒诞”的处罚,没错,他们认为太过荒诞。
王吒看着众人迷惑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对了,萧子墨先到监狱里待着,什么时候交完罚款,就可出来挣钱。”
萧子墨脸色惨白,侵占不成,反遭罚款,萧家和邓家这次搞不好要大出血了。
曾磊总算摆脱迷糊状态,暗自揣摩,王吒的处罚虽离奇,但并不绝情,似有转圜,遂小声问道:“二弟,我们在枢密院任职,对铁家而言,利大于弊。”
王吒瞥了一眼曾磊,暗叹,话都说得如此之重了,还不想放弃高位,对挣钱一事丝毫不上心。
“枢密院的事,是你们跟朝廷的事,我不管。
但拿了我银子的军队,都得听我的,你们派出去的什么参军、军师,统统叫回来,路费你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