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丞相府,沈趁下意识正了衣冠。
扫视四周过后,由着小厮带着她穿过许多廊亭,最终走到一个大厅前。
右丞相陈灵身着暗青色花纹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相貌端正威严,端坐在椅子上等待。
既有贵态之风,亦有威严之态。
见她来了,陈灵起身迎着沈趁走到面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带出一丝柔和来。
“小沈将军请。”
沈趁亦是肃然,她还记得六年前刚刚离开京城的时候,丛磊代为传的话。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当时相拯救了她们的命,可这位刚刚到任不久的丞相,却顶着掉脑袋的危险,把这把剑给她捡回来。
回顾往事,沈趁心潮涌动,恭敬回礼道:“劳烦右丞久候。”
二人客套这么两句,便坐到正厅中,陈灵打发走小厮,叫丫鬟上了茶。
沈趁侧目瞧着优雅得体的丫鬟放下茶盏,里边的茶叶缓缓落在杯底。与此同时,她听到陈灵道:
“我今日叫小沈将军来,是有要事相商,只是说话之前,我需有一个问题请教小沈将军。”
世人皆知,右丞陈灵虽是商贾出身,却博学多才,学富五车。
白手起家赢得万贯家财,又科举入仕,以榜眼入朝。如此学识渊博之人,怎谈得上请教?
沈趁不动声色,谦虚道:“丞相如此说叫沈某实在惭愧,有需要沈某回答的地方,丞相但说无妨。”
陈灵满意这人的谦逊,直言道:“眼下入了早春天气,夜间寒凉。
臣知晓陛下畏寒,怎奈一直不曾被召见,不得关心一二。听闻小沈将军与陛下情同手足,可知陛下,能否睡得安稳?”
沈趁抬眸望过去,陈灵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心知陈灵关心的事并非表面意思,更深刻的是什么是什么……
思考几秒后道:
“虽有遮光幔帐,但龙枕不软。内有地龙不假,但外头的春寒料峭岂是区区地龙可以阻挡的。故而是睡不安稳的。”
陈灵闻言眸光一亮,又道:“既是如此,想来陛下该多加些棉絮。”
沈趁点头:“日前才听说宫里要收些棉絮来,却不知此次收来的质量如何。”
陈灵满意地点头,想了想,看似换了个话题:
“我近日收得兵书一部。这兵家之事,老夫每每看不透彻,欲请小沈将军指点一二,现在书房之中,不知小沈将军可愿前往?”
虽是问句,却分外笃定,像是知道沈趁会答应。
他也的确想对了,不大会功夫,二人便一前一后进了书房之中。
空气更加安静起来,陈灵这才叹了口气,“小沈将军勿怪,实在是人心难测,隔墙有耳,我才委屈小沈将军于此议事。”
沈趁明白,更不计较,恭敬行李之后,感慨道:
“六年前,丞相曾替我寻得我的剑,当时的教诲,沈某这么多年时刻谨记,无一日敢忘。今日丞相叫我来此,沈某定当知无不言。”
陈灵欣慰地点头:“小沈将军果真不负我等期待,当年能帮到小沈将军,也是我的幸事,不必挂怀!请坐。”
沈趁没再客气,坐在椅子上。
陈灵也坐下身,叹息:
“我等了这许多年,总算等到小沈将军入京!您方才说得不错,如今虽然看起来朝廷清明,皇权在握。可实际上,太后的爪牙岂是那么几个下品小官那么简单?虽然陛下前几日解决了许多,然都是枝节末端,根本算不得伤筋动骨。”
沈趁亦点头:“我知右丞相心系百姓,即便今日丞相不叫我来,我也有意前来拜访。太后的事我知道得不甚详细,不过若是如丞相所言,恐怕我们只能从边缘谋之。”
陈灵疑惑:“如何谋?”
沈趁细细分析道:“如今朝堂局势未明,除了摆在明面上的权臣,更有些摇摆不定的大臣。那些太后阵营的官员们,若是没有一击必杀的证据,根本是徒劳一场。”
“若要清除这些暗索,还需要些时日,和一个绝好的机会。目前我们可以入手的地方便是下个月的春闱,从中挑选人才,站到我们这边,补齐之前处理的官职,再慢慢封赏,到时老臣退位,新臣便是我们的人。”
陈灵点头,心中一直蠢蠢欲动的念头活动起来,又听沈趁道:
“只是这个法子时间太久,太后现在定然只是暂时蛰伏,若是不等我们焕然一新时便反,也是麻烦,便只能用另一个个法子。”
“哦?!”陈灵惊讶道,“小沈将军还有其他法子?”
“南国。”沈趁眼神变得犀利,“虽然南国和渠康对我大宣岁岁进贡,但南国野心昭昭,若是挑起战事,便是我们的机会。”
她也不卖关子,一口气解释个清楚:“外有邻国战事,文臣武将去边关退敌,京城空虚,对于太后来说乃绝好的时机!”
“日前我们送来传国玉珏,帮助相拯拿回了明面上的皇权已经是麻烦事。若真到那时,兵力外遣,相拯身边无亲信之人,就是她的绝好时机,我们亦可将计就计,将其拿下!”
“好!”陈灵拨云见雾,激动地站起了身,“小沈将军果然神思活络,计出无穷!”
两人就此又细细谈了许久,直到外头天光渐暗,才恍然发觉,此时亦是腹中空空了。
陈灵深感歉意,极力挽留沈趁在府中用膳,叫人顷刻之间摆上了宴席来。
二人正欲吃第一口,小厮来禀告:“老爷,许小姐来了。”
正欲吃东西的沈趁下意识一愣——“许”字实在是她心弦上跳着的姓氏,故而听到这个字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晃神片刻。
陈灵未察觉她的停顿,面染喜色命人把许小姐请到这里来,又叫添了碗筷,才对沈趁道:
“我孑然一身,并无子女,方才说的人是我妹妹的女儿,聪颖乖巧,我亦视如己出。小沈将军也认得的,她与你们一同进京。”
只说到“妹妹的女儿”几个字,沈趁便吃不下去了——是阿意!
她们有多久没见了?
自上次一别,又是一个多月了,她忙于琐事,阿意想必比她还要忙。
且还没带人家来过将军府,即便是她想来找自己,定然也是找不到路的。
一边想着,传来轻袅袅的脚步声,沈趁下意识抬头去看——
漆黑墨发垂于身后,细柳的眉,杏亮的眼,挺翘的鼻,红润的唇。
修长玉颈白嫩纤细,身着淡粉色襦裙,一根白色的细细衣带牵住盈盈一握的软腰,莲步轻移,走到近前。
貌美温存,克己复礼,许适意。
沈趁呆在原处,与同样愣住的许适意面面相观——她亦是没想到,一别就许久见不到的人,此刻竟然就在眼前。
那人一袭浅蓝色长衫,身板笔直,明眸皓齿,一如她每每在梦中所见一般。
好半晌,两人都说不出话来,还是陈灵打破沉默。
“意儿怎么不坐?”
许适意率先回神,脸上染了些温度,朝陈灵行礼:“舅舅。”
沈趁早就放下筷子,更是不知何时满脸都是笑意,见许适意看过来,顿时笑容扩大,主动示好:“阿意!”
叫得亲昵,却一别数日都不来见上一面。
许适意心里半是责怪半是欢欣,她轻轻应了一声“浸影”,便已是柔肠百转,温润多情。
陈灵见二人不但不生疏,反而甚为亲密,心中大喜——
他本就因为今天的交流对沈趁嘉奖非常,谁能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和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交好?
“你二人既是相识,也便都无需客气。”他转向沈趁:“小沈将军无需见外,快用膳吧。”
沈趁抽出功夫来回应一声,马上眼睛又飞到人家身上贴得结实,盯得许适意略微发恼。
本来她坐得离沈趁也近,便在桌下扯了一下沈趁的袖子:
“平日不来相见,而今一直把人盯到作何?”
沈趁从来听不到许适意的气恼,她好脾气地笑答:“我是想,怎么阿意每次都比上一次更美,叫人移不开眼。”
如此直白也就罢了,在人前直白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儿!
许适意余光瞥到陈灵迷惑的眼神,顿觉脸上火烧一般,“你——别这样说话。”
沈趁不收敛:“我如实说话,怎么不许说了?我还要多说两句呢!阿意美……”
她的后半句被许适意情急之下挡在嘴里,柔柔嫩嫩的手按在唇边,只是刹那间就又收了回去,却也叫沈趁呆若木鸡——
她甚至险些,险些失态,用自己的手好好摸摸。
陈灵见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倒是有趣,也不出声,眼见着自己的外甥女面色红上更红,整个人越发窘迫,忍不住笑出来道:
“我这外甥女自小便是淡性子,如今倒是被小沈将军几句话就弄得这副模样!”
许适意听完更不好意思了,偏沈趁还在一边笑着附和:
“阿意总是羞怯的,却是羞怯也比花娇,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标志的!”
她心知许适意羞涩,却爱看她这副羞怯的样子,故而有意捉弄。
她越说越离谱,便是许适意再怎么制止也管不住这人的嘴了,直到沈趁笑嘻嘻道:
“阿意如此好,我若是男儿定娶阿意,只娶一个就好了,再给仙子都不要!”
许适意脑中的弦绷断了,羞斥:“沈趁!”
突然的厉呵把沈趁和陈灵都吓了一跳,三人顿时安静了,许适意后知后觉想起这地方还有自己舅舅,一时间无地自容。
再看沈趁,那人虽被吓了一跳,却很快又笑容扩大——她喜欢这样发小脾气喊呵她的许适意。
许适意被她笑着看地更羞恼,陈灵二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交汇,盯得她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告辞道:
“舅舅早些歇息,意儿先行告退了。”
沈趁见人要走了,赶忙朝陈灵歉然俯身,而后迅速追上去,两人在亭子外的假山拉扯住。
“阿意你生气了吗?”沈趁小心翼翼的声音传过来。
许适意听着不忍心,正欲松口,沈趁又握住她的手腕。
许适意便又听那人道:“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真的美。”
许适意咽下安慰的话,她觉得此刻吹过来的晚风,和沈趁拉着她的手,和沈趁说出的话,以及,沈趁站在她身边的温度——
都烫人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