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汪洋愣住了,一动不动,甚至忘了呼吸。
因为他刚刚意识到那名夜总会的同志到底是谁,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也完全没印象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个夜晚,他的确醉了,醉的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夜总会出来的,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了自己家里倒在了自己床上。
不曾想,这一个个“不知道”的背后,那位同志原来是冒着暴露的风险并且最终也舍去了自己的潜伏生活。
可结果呢?自己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想过去探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完全没想过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对一名同志产生了莫大影响,而自己甚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已经是这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竟然是一个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人当面对自己讲述。
张汪洋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思考功能,除了愣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嘛!
以往有多么自命不凡,现在的他就有多么自我否定,如果他的手脚能动,或许会选择掐死自己……
这样的状态和表情,都是黄有为想要看到的,这份预案很显然一步步接近成功了。
“想知道你的那位同志,现在在干嘛吗?”
这个问题把张汪洋拉回了现实,虽然他的眼神依旧呆滞,却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
耍自己?一股怨气又开始燃烧,张汪洋的意识反倒是有了一些恢复。
“不过嘛,我们可以清楚你的一举一动,为什么找不到他呢?”
其实张汪洋自己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如此反反复复,反倒是在无形中把自己的情绪攥在了手上,也正是这种不断的拉扯,让张汪洋失去了危机意识一步步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到底想什么说?!”
“换一个你能听懂的方式来说吧,将心比心,你肯定十分认可自己的事业对吧?你肯定毫不怀疑自己的信仰对吧?你肯定有着一腔热血想要在这情报交汇的中心继续潜伏下去,充分发挥你的作用为了你心中的正义而继续努力下去,对吧?”
张汪洋很想否认,因为他应该否认,可他不知为何,始终开不了口去否认!
“我知道你内心的挣扎和纠结,你们有纪律的,这点谁都懂,可是啊,你们的痛苦,谁又理解呢?”
痛苦?张汪洋不自觉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这段时间里,他的确越来越痛苦……
“想象一下,那名你甚至都不知道名字的同志,他心中是怎么想的?他难道不想继续在这里为了心中的正义发光发热?他难道不想坚守在抗日最前沿为了全民族的胜利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是呢?因为你的见色起意,因为你的急功近利,因为你的自不量力!他不得不替你牺牲,牺牲了自己的事业,牺牲了自己为了心中正义而始终坚守的岗位,牺牲了自己继续为了全民族大业而付出的全部心血!”
“我没有~!”
张汪洋的咆哮声嘶力竭,可他如此的表现,换来的只会是黄有为脸上的愈发戏谑。
“你到现在还不能正视这个结果,直面自己的错误,你真的算得上是一名在你们信仰照耀下的战士吗?我都替你的那名同志寒心啊……”
“我……”
张汪洋很想继续反驳,可他悔恨的泪水已经不知不觉间流下来,无法抑制。
“你想过你该如何去报答或者说弥补那位替你牺牲的同志吗?我猜你肯定没有,但是你接下来,可以试着去想一想,难道不应该吗?”
“我……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眼前之人牵着鼻子走,张汪洋又恢复了一丝戒备心,至少他已经开始反感眼下这个状态,就算自己应该也确实理所当然地需要去报答那位同志,又和眼前之人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大了!
正式介绍一下,原军统赴上海特遣队副官黄有为,特遣队队长你应该也知道是谁,他死之后,我现在是一名军统上海站新进成员。
而你,张汪洋,中共地下党的一名学生代表,司职联络工作,或者按照你们的话来说,是一名联络员,而一般需要配备这样司职的人,恐怕只有你们地下党在上海的领导组织了,所以,秦逸伦或者齐向阳,这两人之中恐怕至少有一个在你们那地位不低啊!
甚至,他们都是有着重要司职的成员。
不得不说,你小子在那些人眼里应该是一个值得培养的后辈吧?对你寄予厚望的他们,眼下是不是都有点失望呢?
尤其是今时今日,秦逸伦被七十六号的抓走,你们的组织里是不是遭逢了重创?而这时,你干了什么?
你没有第一时间去告诉齐向阳这条消息,你没有第一时间去其他联络站传递这条消息,你甚至都没有去找个人商量商量这个消息的真伪,你干嘛去了?
你跑去了医院!
你选择的是第一时间跑去和秦逸伦的女儿说这事!
我很好奇,那个小女孩,也是你们组织的吗?”
“她不是!”
张汪洋这句话,已经让一切抵抗都成了徒劳。
黄有为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放肆。
意识到自己终于还是说错话了,张汪洋已经完全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而黄有为的最后一击也如约而至。
“考虑考虑,如果我们把你的一举一动公之于众会如何?如果我们把你从特务手里狼狈逃窜的样子大肆宣传会如何?如果我们把你来过这里,又什么刑具都没体验便离开了,又会如何?”
黄有为又换回了他那变态般的声线,一张脸已经凑到了张汪洋的眼前,若不是为了避免自己被咬,估计他会再贴近一点。
“你!”张汪洋最后一丝勇气也丧失了,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后果会是什么。
倒不是担心会被认为是叛徒甚至被处罚,他只是清楚,一旦失去了信任,自己能够继续奋战在这里的岗位也就不会有了……
“你到底想干嘛……”
有气无力的张汪洋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因为这个黄有为能够光明正大地这么说了,肯定是有所图,而自己这个无用之人又能有什么值得他的期待?
或许,只要不违背党性原则,只要不背叛组织,只要不背叛人民……
“我想干嘛呢?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干,你应该清楚,现在是国共合作一致对外不是么?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誓要将侵略者赶出中华大地!
对于这一点,至少我能清楚地告诉你,我黄有为对此一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所以,作为抗日同道,作为统一战线下的两个战友,我又能让你干什么呢?”
张汪洋感受到了一股刺骨的冰寒,任何有关愤怒和怨怼的情绪都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剩下无以言表的恐惧。
“一定要说我最希望你做什么,那也只是让你记住今天罢了……送客!”
留下这最后一句之后,带着那奸险无比的笑容,黄有为扔下张汪洋离开了,紧接着便有人将黑布头套给张汪洋戴上,随即拽着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重新回到阳光下的张汪洋赫然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恰恰是自己留下自行车的地方。
一种无力感袭来,可黄有为最后的笑容始终挥之不去。
张汪洋能听懂那些话的意思,作为抗日同道,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如果小鬼子都被赶走的那天呢?国共之间还会继续合作下去吗?
张汪洋并不清楚,也无法判断,可是,他已经猜到黄有为的意图了,让自己记住今天……
张汪洋有了一种赶紧去坦白一切的想法,因为这样一来,自己就能解脱了!
可是,他不清楚,即使坦白之后,到底会不会失去那份信任,因为自己的的确确是跑去了医院,也险些被七十六号的特务追上。
事实是军统最后把自己抓了,可这事谁又能够作证呢?仅凭一个自称黄有为的人?
张汪洋担心自己不仅仅会因为一个决断的失措而导致责罚,更担心组织上会不会考虑他其实也被七十六号给抓住了,但是很快便被放了出来……
组织的纪律是严明的,因为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在刀剑跳舞!
所以信任是重要的,任何失去信任的举动都可能让一切功亏一篑,自然也不会有人可以例外。
张汪洋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了,宛如自己已经站在了魔鬼的面前,而身后是万丈深渊。
一直以来,他都自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就是他即将完成的人生,不曾想,这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或许,眼下还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那个黄有为真的会什么都不做么?
多天真才能相信会有这种奇迹?
张汪洋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在无尽懊悔中沉默地坐在墙边,随即缓缓倒下宛如烂泥。
“小伙子,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么?”
一个买菜路过的大婶看到了眼神空洞的张汪洋,本来还有点担心是不是一具尸体,可那缓缓的起伏和抽搐最终让她的良心过意不去。
“其实吧,这世道是很乱,但是我们都还活着不是么?就像大娘我,每天柴米油盐,这价格一天贵过一天,可咱老百姓又能说什么呢?只要还有一口吃的,总归是要活下去才能看到明天不是么?
明天到底会不会更好,谁又说得准呢?可是啊,不去看看,怎么能够甘心?”
那一脸和煦的微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最真挚的善良,因为她清楚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那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别放弃希望。
在这份感染下,张汪洋眼中消散的光又开始缓缓凝聚。
“谢谢!”
重新站了起来,对大娘深深鞠躬,张汪洋用上全身仅存的力气对大娘道谢。
因为这张笑脸这份希望,才是他们共产党人最想要守护的明天!
跨上了自己的自行车,张汪洋想到了一个自己眼下还能去的目的地,亲日高等学府。
为此,他特地用上了用于伪装的一顶帽子和两撇夹在课本里的胡子。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汪洋决定奋力一搏,而他的目的是尽可能救出秦逸伦。
放学后看到一个伪装很不巧妙的张汪洋在自己的轿车旁等自己,古月很是意外,不过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让他上车详谈。
“古月,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不然我直接跳车离开。”
开车的齐小飞很想一巴掌扇上去再补一脚,他觉得自己这车速是不是太慢了?
“说说看。”
古月还没想到张汪洋突然来此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不过这人今天的状态似乎很不对。
“秦叔被七十六号的特务抓了,你打不打算救?”
这个秦叔指的是谁古月也无需去问了,不过这事有点突然,古月很好奇理由是什么,可他早就在盘算张汪洋的同时想到了各种可能,自然也包括秦逸伦的身份。
“所以,秦叔叔和你一样咯?是你的上级?”
张汪洋虽然已经清楚古月对自己的怀疑从未降低,但是也没想过会有此一问。
一番挣扎,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我们都是同志,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主要分工不一样。”
“你今天这么坦白真的好吗?怎么不继续隐瞒了呢?我倒是比较好奇。”
面对古月的揶揄,张汪洋一反常态地没有气恼,反倒是常常地呼了一口气,“因为我觉得,以你古月的为人,不管你到底是打算干什么,又到底正在干什么,你能够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自己的妹妹,你就不可能是个只知道自私自利的人,所以我想赌一把,赌你会在乎那个同样能够舍去自己生命救你的女孩!”
古月用深邃的眼神看了看张汪洋,让后者如同被大灰狼盯住的小白兔一般有些后背冰凉。
“这个理由不是不行,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为何你会特地跑来找我?能说说你刚刚经历了什么吗?”
古月目光如炬,张汪洋知道自己无所遁形,所以说明了自己去过医院,却被特务盯上的事情,之后侥幸逃脱。
当然,还没有涉及到黄有为的事情。
“你们组织的人出事了,你第一时间不是想要去向组织汇报,反而是去医院找了雨涵?结果遇到特务之后好不容易逃脱了,也不是去向组织汇报,反而跑来找了我?
你是在侮辱我的判断能力么?还是认为,你这样挑肥拣瘦地说,就能说服我?
我很好奇,你到底想不想救一救你的秦叔呢?救他到底是因为同志之情还是看在雨涵的面上呢?
可是啊,你专门来找了我,恰恰说明你已经有过一番思考,这绝不是不经过大脑便能做出的决定。
所以你到底打不打算和盘托出?如果没有诚意,救人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我去医院后她们也会告诉我的,对吧?”
古月果然还是不好糊弄的,张汪洋在心里也做好了准备,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关键点,一个可以利用的点,就是黄有为的身份。
“好,我可以告诉你更多实情,但是你得保证替我保密。”
“我不会保证什么,你爱说不说吧。”
古月的嘴脸一点也不比黄有为好到哪去!张汪洋在心里忍不住痛骂了一百遍,不过也还是妥协了。
“其实我刚刚从七十六号特务们的手里跑出来后,还没来得及想一想接下来要干什么,就被另一伙人给打晕捉走了,醒来时已经在一处秘密的刑房里,当时只有一个人准备审讯我,他自称黄有为。”
张汪洋的眼神述说着自己此时没有谎言,古月也十分认真地听着刚刚发生的故事。
详细述说了每一个细节之后,尤其是没有略过夜总会那名替自己出头的同志。
张汪洋说出了自己最希望的要求。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一个汉奸,也无所谓自己何去何从,但是,组织之外如果还有谁会有想法更有办法去救一救秦叔,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
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把黄有为的画像双手奉上,想必以你古月的能耐,即便他现在是军统上海站的人,只要他还在上海活跃,就不可能真的逃出你的手心,对吧?”
古月也不曾想过张汪洋存的居然是这个心思,不过他立刻意识到,如果那个叫黄有为的真的落到了自己手里,他这个共党叛徒的嫌疑也就得到了稀释。
“你真能画出来?就刚刚审讯室那种情境下见一面?”
“你是怀疑在质疑我的能力吗?我可是一名大学生!”
这里面有任何关联?古月有些哭笑不得,“我也是啊,可我一定做不来的。”
张汪洋才意识到自己又有点膨胀了,“咳咳,美术虽然不是我的专业,但是我的画作连续三年都摆在学校的展厅里!”
古月露出了一个玩味的微笑,“这人竟然还有这种用处?也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