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尊是一个低下的人,一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人。
简而言之,她非常的低级趣味。
从她老是说自己笨嘴拙舌就能够看出来。
明明是天上地下最喜欢讲理的话痨,却总是把笨嘴拙舌挂在嘴边。
我的师兄弟们并不认同我的看法。
他们觉得师尊兼具了善良,宽厚,仁爱,从容,稳重,且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总而言之,师尊天上地下第一好,堪比中央空调,绝对不可能是个低级趣味的人。
我试图用自己拜师的经历佐证这一观点。
我原是个孤儿,父母双亡,身染重病,倒在雪地里性命垂危之际遇到了师尊。
为了活命,我请求师尊收我为徒。
师尊却不肯白白地收我为徒,硬要我说出一个理由。
于是我开始卖惨,把自己父母双亡身染重病的凄惨生平剖析了一遍。
听完我的身世,师尊并不认同,她说世界上多的是父母双亡的小女孩,身染重病的就更多了。
若她要将每个父母双亡身染重病的小女孩收为徒弟,那黑虎观早就人满为患了。
她旁征博引,头头是道,神采飞扬,酣畅淋漓。
我却听得心头比北风呼啸的大冬天还要寒冷。
我那时想,神仙果然如书中写的一样看淡生死,不染凡尘,我死定了。
可师尊话锋一转,又将我收入门下了。
她说,这叫缘分,世间父母双亡又身染重病的小女孩那么多,可父母双亡身染重病倒在雪地里性命垂危之际遇上她的,就我一个,我还求她收我为徒,这就是师徒缘分。
就像世间仙山仙门道宗圣地那么多,偏偏在她需要一个师门时走到了黑虎观的门前,这就是缘分。
“什么缘分,”我义愤填膺,“她这就是歪理,她明明早就想好了要收我为徒了,却搞什么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搞得我心头拔凉拔凉的,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她就是低级趣味!”
“师尊说得很有道理啊,”师弟满脸憧憬,“世间父母双亡又身染重病的小女孩那么多,可父母双亡身染重病倒在雪地里性命垂危之际遇上她的就师姐一个,你们这是天定的师徒缘分。”
“闭嘴!”我狠狠地捂住了师弟的嘴巴,“你这个没有原则的师尊吹!”
我继续寻找师尊低级趣味的证据,并且很快就找到了。
师尊在太虚神墓中得了一块太虚少阳神脉。
拿到的神脉的时候,我就在师尊旁边,亲耳听见她说这块神脉至阳正好给刚结丹的燕然师叔合用。
可回去之后,师尊并没有直接将神脉拿给燕然师叔,也没有直接拿给师祖。
而是说看中了师祖的一件宝贝,要借来一观,师祖自然借了。
可等师祖问她讨要的时候,她说找不到,就把太虚少阳神脉抵给了师祖。
师祖看看神脉,看看师尊,懵了。
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当时就戳穿了师尊的恶趣味:“这神脉不是师尊早就准备送给燕然师叔的吗?既是早就准备送人的礼物,怎么能拿来抵师祖被搞丢的法宝呢?”
师尊看看我,看看神脉,也懵了。
师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你师尊啊,年少的时候过得不如意,以至于养成了这样花花肠子拐三拐的性格,也不是两面三刀,就是好好说话就别扭得很,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你们看,就连师祖也认同师尊是个低级趣味的人。
但是能怎么办?自己的师尊\/徒弟,自己宠着呗。
师尊的葬礼上,师祖把神脉的事拿出来说。
说到一半实在忍不住,把自己都说笑了。
是的,师尊死了,她渡劫失败,在自己的升仙大会上炸成了五彩斑斓的齑粉。
看着师尊炸开的齑粉,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些想笑。
看见师祖捡块石头就要给师尊立衣冠冢想笑。
听见师祖说太虚少阳神脉想笑。
其他人也没什么悲痛的神色。
师弟说,这是因为坊间的话本子说修士超然物外宠辱不惊,所以他们不好意思表达自己的悲伤。
我不同意,我觉得都是因为师尊太低级趣味,搞得大家都不相信她死了。
师尊可是婆娑世界道修第一人。
天地第一卜修天机苟子预言中,最有可能打破婆娑世界万年无人飞升,再铸大罗金仙辈出辉煌的女人。
师尊这个时候从任何犄角旮旯跳出来,说刚才的齑粉只是节目效果,大家都会相信。
我还想继续编排师尊,可是看见师弟红红的眼眶,就把话都咽了下去。
晚上的时候,参加葬礼的人都走了。
师祖独自坐着,对月饮酒。
师祖五十岁方勉强用药结出金丹,道术凝结的便是他五十岁前日夜为不能结丹所苦的沧桑面容。
月光下,师祖皱纹深刻的脸看上去更加愁苦了。
我忽然就相信了师弟所说。
因为坊间的话本子说修士超然物外宠辱不惊,所以大家不好意思表现得不够修士。
唯独师尊是个例外,她从来不畏惧于展现自己的低级趣味。
可是师尊死了,她在自己的升仙大典上炸成了一团五颜六色的齑粉。
此后,世界修士皆是千篇一律的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看淡生死不染凡尘,再无一人似师尊。
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夜色寒凉。
比我父母双亡,身染重病,性命垂危之际那一地的冰雪还要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