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再度陷入昏迷,失去意识的璟澈突然开口。因长久不曾说话,声线沙哑,乍听,模糊难辨。
王尉风与郭仪双双惊讶地看了过来。
璟澈问则问了,却是瞧不出的好奇。他目光如水,清澈如不经世事,又似藏着万重心事深不见底。
王尉风为确认璟澈此时醒来,意识是否清醒,探问道,“璟澈?”
失去一切记忆的璟澈,已然接受了这个,经眼前这个陌生的却自称是其嫡兄的男人告知的身份与姓名。
璟澈看了他一眼。
王尉风又问,“方才说话,你都听见了?”
璟澈没有回答,仍只看着他。看了一会,就转回头,如之前那般直愣愣看上方漆黑无星的夜空。
似梦似醒,忽近忽远的声音。他的确都听见,只是这些声音说着的,他听不明白,毫不知情。
他不在意。
唯独听得“言琅”二字,仿是一潭死水上,忽来一阵轻风。
微微涟漪,转瞬即逝。
没有即刻得到回答,王璟澈也没有再问的打算。
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于是对周遭一切都是陌生。好似他是突然之间凭空出现在这世上,险了此刻身处在这里,与这世间寻不得丝毫关联。
篝火噼啪间或响起。
王尉风说,“肖言琅是离晋五皇子,是为兄的爱人。”
郭仪愣了一下,看向王尉风。
王尉风轻飘飘回了郭仪一眼,郭仪便收回视线,安静地垂首站着。
不知是否是因听得这断袖之情,璟澈缓缓看向王尉风。依旧看不出神情不同,两息过后,又移开视线。
王尉风又说,“可是鄙夷这断袖之情。”
王璟澈没有回答。
“我也曾以为——”顿了顿,王尉风换了个说法,“世人都以为肖言琅很爱王尉风,但就在王氏蒙冤之际,肖言琅为其前程,亲率兵马前来取王尉风性命,来杀害王氏族人与忠于王氏的青猊将士。”
王璟澈依旧看着上方漆黑的夜空。
郭仪有些怀疑,王璟澈是否在听。
王尉风继续说,“母亲着人做了我的替死鬼,我活了下来。而你——你可知,为何会落得个身中数毒,危在旦夕的境地?”
王璟澈依旧那般看着上方,郭仪看看王璟澈,也好奇看向夜空,想知道王璟澈究竟是在看着什么,还是仅仅失神罢了。
王尉风只管将应该同王璟澈说的,说出来,“他与离晋皇室,同我王氏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一阵沉默之间,只剩下篝火噼啪,偶尔应和。
不知不觉间,从漆黑之中无声落下片片白,天空忽然下起雪来。
王璟澈的视线终于有了落点,他看着那些白落下。他的鼻尖、睫毛,脸颊……沾上雪花儿,冰凉凉,让他微微颤起眼睑。
郭仪忙叫侍卫们来支布棚,罩在篝火与王氏二位公子上方。
“不要。”王璟澈终于又开口说话。
郭仪怔愣一瞬之后,为难地看向王尉风。
王尉风道,“你暂未脱离险情,若再受冻着凉,怕是更难还转。”
“天上……”璟澈说。声线沙哑,语气平淡地轻声喃喃。
王尉风微愣,忙问,“你想起什么了?”
连郭仪闻言,也流露惊讶不置信的神情。
微风轻雪过山林,王璟澈约摸是想伸手去接那洋洋洒洒的雪花儿,却才再次意识到,自己动弹不得,四肢仿若不存在般的没有知觉。
或许不是想接那雪花儿。
璟澈没再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或是想问什么,只觉得那漆黑夜空,曾有过什么——这样一种感觉。
见璟澈不说话,仍是失神放空的模样,王尉风没再追问。
按母亲留给他的羲族古籍上所述,一旦经蛊皿换血,蛊母再生,寄主也是脱胎换骨般的重生。
前尘尽忘,不曾有例外。
……
在凉河的日子,肖言琅夜夜都去凉河畔,去看焰火,去放花灯。
记得女凤说,“会再见的。”
他曾有一瞬间恍惚,以为尉风没死。却是他亲手斩杀的尉风,自是晓得那是心中愧疚作祟。
原来是这样的“再见”。
是何时调包,还是自出生就已经狸猫换太子。
会再见的。
有许多次,肖言琅都会想到这句话。
再见,便是说他们曾见过。
不是出生时的狸猫换太子,但是何时?
真正的王尉风与他所知的“王尉风”是长相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可他记忆中,一直是“王尉风”。若真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他曾与“王尉风”形影不离,岂能不知。
凉河上空炸开烟花,一瞬间熠煜生辉,恍如白昼。
水面花灯连成星河,蜿蜒远去。
凉河水上有花海漫天,权江夜空有星河璀璨——肖言琅又一次想起这句话。
王尉风说的。
他记得了。是记得初到凉河,“王尉风”听闻自己想去看焰火,显得惊讶地问,“看焰火?”
他确定地点头,“你说途经此处的话,可以去看看啊。”
彼时全然没有注意过“尉风”是怎么样神情,只是在他这样说过之后,尉风好似堪堪记起此事,连说“对对对,去看。”
彼时怎会无端怀疑,如今心中烙下了疑影,回想时,才觉有异。
难怪。
“我才是王尉风。”
记忆久远,记得这句话,是后来他常拿来打趣“尉风”,说他某日好似偷喝了酒,好端端地,突然好是严肃地同自己说“我才是王尉风”。
彼时如何听得懂。
肖言琅无声地笑了笑。
五福正捧来花灯,见状,“终于又见主子笑了。”
肖言琅一愣,下意识摸摸下颌,“不是常笑吗?”
他与五福说话时,在凉河住着,与人接触时,总是面带微笑的。
“那些,都不算。”五福认真地说。
肖言琅愣了会,而后又无声笑了,“放灯吧。”
花灯放下,五福见肖言琅沉默,便说,“主子祈个愿。”
“愿青冥死而复生。”
五福怔住,说不得,便沉默地看向花灯。
肖言琅却在说过后,笑了起来,“我曾有过不同的心愿,愿母亲疼爱,愿尉风复生,愿青冥醒来……吾生之所愿,皆不能成。”
五福接不上话,便只能倾听。
肖言琅却就此罢了,另说起,“皇城如何?”
“皆知您寻医问药不成,城中蛊祸频发,中蛊者涉及禁卫营,禁卫营归襄王辖制。襄王已在御前密告恒南王。”
“其实也不需要人证物证,老皇帝只是为要一个名正言顺,一个迫不得已。毕竟兄友弟恭这许多年,岂能一朝妄动留千载骂名。”
“主子觉得皇帝要对恒南王下手了?”
“他不对恒南王动手,恒南王就要对他们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