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骤然变得沉闷,达丘知与姜俭文低下头,默然不语,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根本不敢插嘴。
相比之下,虽然章小岭的神情透着焦虑,拳头下意识攥紧隐隐渗出汗水,但依旧微微探出身子,直言问道:“那陆大哥,咱们什么时候能离开江东省城啊?”
“不清楚。”
陆子饮摇头,如实说:“不过我看沈司令的意思,大概率是想等稳定住江东的局势,再继续北上。”
“可是……”
章小岭嗫然,脸上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他想说一些话,可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偏偏他又嘴比脑子快,于是话说出口便变得磕磕巴巴:“江东省……真的是沈司令能管、管得到的地方吗?”
陆子饮一怔,眼眸微沉,看了两眼坐在自己身旁作鸵鸟状的姜俭文,迟疑半晌,最终决定还是对章小岭实话实说:“……理论上这确实不在沈司令的权责范围内,但你也知道,沈司令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江东沦陷,况且随着超凡暴徒越来越猖狂,帝都方面对于地方的掌控力被大幅度削弱,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没有一个能主事的人坐镇,到最后江东的问题极可能会无法通过和平手段解决……所以没办法,在帝都方面给出明确答复之前,以沈司令的性子,我们不可能离开江东。”
一时间,章小岭觉得有些不可置信,也顾不得繁文缛节,探出身子,手杵在床上支撑身体,急切地喊出声:“可……可是!这怎么行呢?沈司令这样做,百分百会毁了政治前途的!”
陆子饮当即愣住,他没想到,章小岭竟会扯出这么一句名词。
“您怎么放任沈司令胡来呢?”
第一句话说出口,热血冲撞大脑,章小岭心中的那杆秤当即失了灵,一股脑便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章小岭焦急的语气充满担忧:“我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这一路上也断断续续听了几段您与沈司令的对话,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司令此次回帝都本就是去受罚的,如果这时候再擅作主张,私自插手江东政局……陆大哥,原谅我说一句不太吉利的话,回帝都后,沈司令真的还能和我们一起回荧东吗?”
陆子饮沉默地听着,途中一直盯着章小岭的眼睛。
直至章小岭说完,他依旧默然不语,眼睛始终未离章小岭脸庞半刻。
大概一两分钟后,陆子饮才是缓缓抬起手,复又突然放下,默然沉寂的眼眸中闪动出一丝晦暗不明的亮光:“你……”
章小岭神情立刻变得忐忑,竖起耳朵,紧张又畏惧陆子饮将要说的话,然而等了半天,陆子饮也没有再说出第二个字。
放下的手掌,轻攥住雪白的床单,陆子饮忽地苦笑摇头,目光从章小岭的脸庞移开,惋惜的语气很像是在自语:“你真的不打算参军么?”
章小岭眼里顿时泛起迷茫。
“您……这是一句疑问句吗?”
章小岭语气充满不确定,眼神困惑,他不明白,陆子饮为何突然把话题拐到了这上。
“算了……”
不等章小岭从疑惑中缓过神,陆子饮便自顾自再度摇了摇头,幽声主动拉回了话题:“我当然明白你说的这些,沈司令也明白,但在其位谋其政,某些关乎人命的事,是容不得衡量得失的,即便违反理论上的原则,也必须要去做。”
“可,可这是原则性错误呀!”章小岭心中刚稍凉下去的热血顿时又变得激涌,急声道,“陆大哥,恕我说一句在您看来比较幼稚的话,无论在哪朝哪代,擅自劳军劳民,都是会被定为谋反的大忌!沈司令的身份又很特殊,放在古代那就是封疆大吏!从这方面来看,无论沈司令能不能稳定住江东的局势,沈司令这样做,都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见陆子饮又沉默下去,同时旁边的达丘知又开始给自己使眼色,自觉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的章小岭,索性横下心,破罐破摔,强撑着仍虚弱的身体半站起身,跪坐在床上,一脸诚恳而焦急地继续说道:“而且退一万步讲,陆大哥,请您好好想一想,就算国家真的非常信任沈司令,可沈司令现在这么做,到时候又有谁敢再为沈司令说话?这可是在挑战整个体制的红线啊!即便国家非常偏心沈司令,但为了体制的稳定,我想到时候国家恐怕想找都找不到一个把沈司令重新放回荧东、重新放在舰队司令这么重要的位置上的理由。”
一口气说完长难句,章心岭深吸口气,怀着忐忑又义无反顾的心情,俯身诚恳道:“陆大哥,我知道,您知道的信息肯定比我多,我说的这些,您肯定也都想到过,但是我确实不吐不快,同时也算是在向您请教,为什么沈司令明白这样做对自己百无一利,而且对江东局势的影响微乎其微,也一定要留在这里。”
耳熟……
真是太耳熟了。
聆听中的陆子饮,表面上的神情平静无波,甚至称得上冷漠。
但实际上,却已然是看着章小岭急切、诚恳的脸庞,聆听全程时暗暗感慨了无数次。
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话语中的逻辑性,甚至是思维模式。
平心而论,章小岭都至少与沈湖有三成相像。
三成,这听上去似乎很少,基本是随手在纸上画个圆,就可以说与鸡蛋有三成相似的程度。
但要知道,章小岭今年还不满十七岁。
而且还是超凡者,身家清白,甚至是“土生土长”的荧东人,未来还很有可能进入荧东大学就读,如果想参军,还会受到沈湖的直接邀请。
如果再这些条件的基础上,再加上一条“谈吐神似沈湖”。
说一句“平步青云”,真的毫不为过。
想到这,陆子饮突然有些羡慕章小岭。
他也是这一刻才意识到,章小岭这一类“荧二代”,究竟占据了多少先天优势。
其他不提,单单是信息的获取速度与密度,就远超同龄人。
不过,陆子饮也知道,倒也不能把功劳全推给环境。
毕竟但凡是在荧东生长读书的孩子,都会多少沾染一些沈湖的说话方式。
只不过像章小岭这般,能学出一个神似而非“貌似”的人,确实只有他一个。
至少陆子饮至今只见过章小岭这一个,可谓绝无仅有,其他人就算把沈湖说过的话背得滚瓜烂熟,也绝不比章小岭更像沈湖。
这绝不是陆子饮强行给章小岭脸上贴金,事实上,背沈湖演讲稿的人,在荧东还真不是少数。
荧东本来就是华夏在星海对抗美西方的前沿阵地,沈湖作为对荧东直接负责的领袖,必须经常露面,尤其是在日本对峙时期,沈湖每个月都必须在官方媒体中讲一次月中总结,即便荧东基地各方各面都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新突破,也要硬凑出篇稿子,讲上个十几分钟。
由于拥有极大自主权,性格使然下,沈湖从来不讲套话。
即便是在汇报最新的科研进度,遣词造句也尽是用典,如果是回击美西方的挑衅,那更是常用霍去病之类名将的典故,充满了沉稳但又不失亲和力的儒将风格,这便使沈湖的个人魅力更上层楼,同时也让他的讲话风格彻底流传开来,吸引了很多青少年模仿,但大多画虎不成反类犬,明明是同样的话,可其他人说出来,就是让人脚趾扣地,沾不上沈湖身上的半分气质,说是“貌似”都已算抬举。
然而章小岭不同,明明他的话里没有一句沈湖的“名言”,却就是有一股“沈味”,这这也就是思维模式与性格相近所带来的“神似”。
一时,陆子饮突然想通了。
为什么沈大哥一直如此在乎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怯懦的孩子。
原来,沈大哥是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