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讲求,因果轮回。
千年后,世人谈及女魔头,皆会唱上一句:“星河转,叹逆道,一世之劫,神当有妄……”
……
空桑山,
山峰清秀锐利,耸入云霄,飞云荡雾。
透过那山腰处的轻薄雾气,往上看,巍峨的山岭覆盖着积存的白雪,一时倒不知是雪还是云,灵秀冰晶给群山裹上银装,是别样的景。
这是一个怪象,
在气赤光明的仲夏,青天本该是赫赫炎炎,而此处却是厚云欲坠,落雪纷扬。
且非酷寒之故,整座山一年四季寸草不生,许是存于千万年的空桑仍保留原始地貌,聚万物不腐的神圣灵气,灵气顶盛。
虽气候不适人,却也有修士耐住极端寒气开门立派,定居空桑。
空桑之顶,独有修仙练道空桑门派,虽立派时间不久,却小有百余年。
山脚下,落雪之势稍小,只零星几点白絮自天幕盘旋而化,地面铺了些霜,不厚,还能泛出大地麂棕。
朔风混着晶莹的渣滓在林子里翻涌,偶有几声树枝折断的响声,若野兽哀嚎。
窸窸窣窣——
脚步一深一浅,急乱又匆忙,扰动雪地一隅的阆寂。
几个修仙人面色仓促红胀,气力不支,停在溪水边歇了脚。
他们各个俯身大口呼气,颤颤巍巍拿袖角将鬓角的密汗擦拭。
过了一会儿,又心虚的四处张望,见四面无人,
才放心蹲下来河边靧面。
“你说,会有人跟过来吗?”
“谁?”
“那孽畜的主人。”
那修士略有迟疑,“看它身上的印记,似是魔纹……”
“那魔纹还不简单。”
魔纹是兽物与魔门缔结生契的痕迹,分等级,随其主修为而定。
魔纹不简单,也就意味着,
契主极有可能是个大人物。
“屁!一群庸人自扰的家伙。”骂人的是另一修士,他年纪较旁人偏小,穿的也别具一格,不着道服,寻常打扮,一身黑衣,与其他几个修士不同。
看着,不像是一起的。
他将捧在手里的水愤然泼出去,“只需按计划行事,待汝宗所成,任他来的是何方妖孽,何惧其他?”
“此事若成,我主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这位少侠说的在理。”一个身形矮胖的道士思虑片刻,应和道。
他是空桑派的长老,说话自然有分量,其他几个修士也不敢再多嘴。
“这一路幸然无事,速速回去为好。”
啊!
刚要起身,忽听一声仓惶尖叫。
循声望去,一个道士仰面朝天,浑身瑟瑟发抖,冻红的手指向河里。
“鬼……鬼!”口中几近失桎,说着不明的胡话。
众人疑惑,纷纷朝河里仔细看,清澈甘冽,除了略微结上的冰皮,并无杂质。
“这是看自己的样貌吓着了?”有同门修士忍不住调侃一番。
矮胖长老无奈摇头,将摔倒的弟子扶起,“大白青天,何来鬼神之说?你的道心修在何处了?”
几个人便匆匆往山上去,
林间钻出来几声撕裂狂啸,不知何时浓云低垂,四面转晦,更添几分哀怨气氛。
道上雪粉乱搅,在几人脚边斡旋,晦涩的寒寂中似鬼魅一般摇曳,
天气突如其来的变化惹得几个人寒颤泗起,只觉背脊发凉,那幽幽的树影下有什么东西盯着自己。
黑衣人大跨步走在前面,嘴里热气倾吐,“你们靠不靠谱?”
“你们可知我主是下了多大决心,付出多大心力才选择与你们合作?”
“没曾想竟这般窝囊,这让我主如何信得过——”
“哎呦!”
话音一落,只听噗通一声,
黑衣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一头栽进雪地里。
脸与又凉又硬的地面摩擦,生疼,他吃痛地发出颤抖的低吟,
他慌乱地喷着滚烫的鼻息,土灰混着渣滓扑进口鼻,呛的浑身发颤。
忽听面前有窸窣声,仰头一看,
是一只手!
一只断手!
“我*!”
手指秀窄,指甲极长,泛着青光,肤色惨白,死灰色。
截面处平整,里面的层次构造看的清清楚楚,脉纹若现,混着血光,令人作呕。
只见断手灵活翻转,手背竟裂出一个嘴巴来!
张着獠牙,凶悍可怖。
黑衣人吓得后退好几步,狼狈大吼。
眨眼间,断手早已跳到黑衣人身上,以极快的速度掠至脖颈,顺之往上轻滑,
断手在耳边娇吟,“骂人可不乖了哦。”
指腹清凉,带着逼人的死气让黑衣人心里大骇,喉中颤栗。
他屏住呼吸,不由斜眼瞟过去,
断手缓缓用舌头舔过自己的侧脸,动作柔和,嘴里呢喃,口涎欲坠。
这动作他看着熟悉,
自己打猎的时候也如此,
就像是……
对待自己的食物——
“桀桀桀桀桀!”
寒津津的大笑过后,听惨叫声猝不及防,吓得旁人胆寒。
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黯淡日光下,那断手落地,口衔一块血淋淋的白肉,嘴巴一吸,嚼碎入口,腥红的热血从嘴角溢出。
黑衣人在雪地里抽搐翻滚,捂住半脸,面目狰狞,那脸上咬出个血窟窿来,里面的脸骨若隐若现,血从他的指缝里喷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痛……煞我!”
他痛的辗转翻涌,内里气息紊乱,青筋暴起,叫声撕心裂肺。
其状惨不忍睹,几个道士吓噤了声,怔了一会儿。
低头看了看脚下,面前竟是一捆细长的发丝!青光在侧缘缓缓流过,像是刀刃一样,众人心里发骇,连忙后退。
寻着发丝看去,雾蒙蒙的林中白影幢幢,青丝掩面,周身黑墨翻涌,长发下隐隐绿光冷冰冰地凝视着众人。
暗处连起脆响,不知是树枝折断还是人骨断裂,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在往四面扫视,全都是,数不清的长发人影。
噔噔噔——
雪地里扬起悠扬琴声,每一声都直抵人心里深处,惹得心头咯噔作响。
一个白影不知何时浮现在面前,是一个白袍长发男子,端坐抚琴,姿态优雅。
却是背对众人,
几人心里打鼓,但自己的神识好像是不受控制了,还是想上前看个究竟。
一个道士上前轻拍抚琴男子,
“你——”
那男子转头,竟是后脑勺!
这厮没有脸!
众人无措,腿脚一软,瘫在地上。
倏地,忽觉脚下被什么东西拖拽,垂首看,几个人脚下竟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他们坐在深渊边上,冷风一吹怕是就要掉下去。
来不及想,几人连忙缩退回去,可怎么也无用,再仔细看,从深渊里爬出几十个人头出来,密密麻麻。像乱坟岗里死尸,要来夺命的。
白衣长发看不得人脸,争先恐后地死命抓住几个人的腿脚,欲拽入深渊。
可再一眨眼,深渊顿时消散,雪地霎时间静的出奇。
待几个人聚在一起,眼前忽然红光乱闪,寒风大作,周遭飞沙走石。
几步之外竟然画了个圈将众人围起来,几个道士忽然觉得身子极沉,有一种无形外力将自己的元力裹挟压制,让众人喘息不得。
“执念障……”
“魔……魔门!这么快就找过来了!”几个道士悚然惊呼,拿出器物应对。
魔道秘法,执念障,画圆为限,身中异能光圈或身处圆圈者,除魔兵之外,一切力量皆被弱化一半。
“敢碰我的人,真是活腻了。”声源是抚琴男子肩上的那只断手,声音雌雄难辨,每个字在刀尖掠过,阴冷毒辣。
“你们……怎么找过来的。”矮胖长老厉声喝道。
林间笑声泗起,邪气荡开云层之外,
“因为有人告诉我的,就在你们几个之中。”沉闷地琴声晕染腥气,若潮水肆意渐开,
忽近忽远的癫笑飘逸地从琴律淌过,
有奸细?!
几个道士的神经随情韵紧绷,眼前天旋地转,手中长剑颤颤作响。
“是你!”一个道士突然将黑衣人拎起,大声质问。
“一定是你,你要害了我们!你要害了我们空桑!”
“是你个棒槌!”黑衣人使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道士,大骂。
看着黑衣人脸上淌过的血,血窟窿里面混着泥,白肉外翻,触目惊心,
他脸色惨白,稍不慎就要晕过去,
顿时觉得不太可信,就变了想法,道士像是意识迷乱,受了谁的操控一样,逮住旁边的同门,“你要趁我们不注意溜走?空桑待你不薄,你竟要卖了我们?”
被逮住的同门也开始神志不清,他耳边发嗡,给了自己一巴掌。
“对,就是他。”不知何时,断手爬至道士的肩上,耳边诱惑。
“快,还愣着做什么?叛徒,死不足惜。”
几人还在发愣,断手捏住道士的两根手指,用力往对面眼睛一戳,再旋转一圈,
吧唧几声,
从眼眶里抠出两个黑球,黑球连着眼窝里流出来的血丝,像是两条蜿蜒的红蛇,引人发渗。
啊啊啊啊啊!
凄怆的尖叫荡穿狼藉地血地,其状甚惨。
琴声越发急促,似圆润玉珠滑落急湍溪流,溅出水花,激起道道涟漪,
几人受控情绪高涨,眼神空洞,开始互相对峙。
“魔门嗜宗阕宗,善纵人心,紧闭神识,莫受控制!”矮胖长老厉声惕道。
可为时已晚,
周围的树林愈发森严,黑暗将雪絮的凄冷攥紧,四面阴风哀嚎。
白茫茫的雪地早已成了红了一片,血光阴森凄冷,将跪伏在地上的道士染上一丝亮光,
面目可怖无神,道袍见血,他两腿将地上的人夹进,将其牵制住,
然后拿剑刺去,
一剑,两剑,三剑……
鲜血溅起几丈高,铺了一脸,恶臭的血腥气灌入他的口鼻,他却不以为意,像个傀儡一样,重复杀人的动作。
被钳制的人早已断气,面容被剑戳成烂泥,
“……阿旭,”矮胖长老见琴声停下,他才睁眼望去,互相残杀之后,除了阿旭无人幸存,死状惨烈。
阿旭杀了同门。
矮胖长老眼含酸泪,愕然后退好几步,指向自己的门徒,浑然颤抖。
阿旭回神,刎剑自戕。
“呦呵,这死胖子修为还不低。”断手在尸体间来回摸索,似是在寻什么东西。
见没搜到什么,就收了回去。
几声骨节脆响,断手重新复原,对接上的是个飘飘然的人,
五官立体妖艳,几分女相,衣着玉髓薄纱罗,颊上略有青色脉纹,尾峰锐利颇有翠竹立影。
嘴巴紧闭,独有那双眼睛深邃,泛着幽幽绿光,摄魄人心,和他对上一眼便不寒而栗。
“魔族阕宗,莽邢见笑。”长老瞪眼咋舌,脸上一时变了神色。
莽邢抬手,手背上的嘴巴张了口,他咯咯笑着,“那小鬼在你手上吧。”
“我绝不放这妖孽为祸人间!”长老面色肃然,指向周围魔族人低喝。
“找死。”
一声怒吼响彻空荡山间,声源是一团悬于空中的不明黑气,浓如黑墨,翻涌不止。
那黑气行墨流转,翻卷着周身散落的白雪,瞬间化为乌有。
此话引得众魔人退下,就连莽邢也垂首退后不再多话,恭迎到来。
“它在哪?!”杀意和愤怒充斥在这话的冷意,
那抹黑雾渐淡,竟显露出人形来。
女子红衣红裳,额上轻缀忘川花钿,英气舜华的羽玉眉下是一对苍然杏眸,怕是只有鬼工秀笔才能捏出这等玲珑面。
面容当真是绝世!
头挽流苏髻,随意披散,两侧戴对称掩鬓,雕金丝镂空忘川花纹。
霓虹软烟罗翩跹,腰若细柳,纤肢白皙,数条棠色绸带缠绕香肩至柳腰,细沙衣袂滚起雪絮,恍神间,以为是凤凰天仙涅盘重生,令人叹为观止!
他原以为追杀自己的是魔族手下,却没曾想竟是此等女魔头追过来。
长老惊骇,差点没有站稳脚。
她乃是噬血红尊啊!更没想到的是这女魔头生的这般人间尤物。
她那身促人畏惧的煞气绕身倒像是被逼下神坛的天神,自有种傲然凌气,不过再怎么人模人样,她也是那个嗜血成性的魔族妖女。
这女魔头要的是道士昨日收于锁恶瓶的浮尼,浮尼为上古妖兽,通体绿毛,似鹅,生荧光两角,常于河流作祟,视为水怪。
该道士是空桑派的的长老,昨日随同同门师兄师侄下山在白马山山脚的木马河遇浮尼。
村落人以黑犬祭之,五色粽投之也未曾离去,反而怒咬村民,空桑派众人见势不对,合力将浮尼收入锁恶瓶。
不知怎的,魔族得知消息竟发了疯的追来,誓要夺回这妖兽,这便一直追到了空桑山山下。
道士还在愣神,霎时间,女子面露凶光,周身墨色愈浓。
她只一抬手,寒风便随怒气越涨越盛,周遭顿时飞沙走石,群魔乱舞,狂风肆虐,哪怕是风霜冰天也不惧,眼底的火意也可轻易将世间万物化为灰烬。
阴风大作,呼啸声接连作起,风势愈大。
那道士慌了神,顶风站住脚,默念法诀,在半空画了几笔,随即白色光芒汇聚,他竖起两指向前一推,光芒化千万束四处飞射,乍然形成一面光壁,道士费劲全力抵御强风。
无奈那道士修为尚浅,不出片刻,光壁破碎,周身失衡,被风刮到了数里的地方,只听体内骨骼脆响,肋骨早已断了数根。
道士喉头一热,喷血而出。
倏地,女魔头就已经立在他的面前,道士见局势不妙,他起身从胸口掏出锁恶瓶,念诀开瓶,一只约莫九尺的绿鹅被放了出来。
女子阴鸷寒眸内波光抖动,柳眉一颤,想都没想就仓促跑过去查看。
可刚触碰到浮尼,便立刻随风消散,不见踪影。
不好!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