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赖头惦记着和燊,一夜无眠,听到园中有脚步之声,立即起来。
一个挽着发的妇人正在打水,身上是穷苦人家日常穿着的青布衣。
“丫头?”
老赖头试探叫了一声,妇人转过身,有些黑黄的面容上,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眶亦青黑。
“前辈。”
月殊微微欠身,回了一个淡淡的笑。
老赖头看到那抹笑,心中提了一夜的巨石落地。
“麻烦前辈多多看顾,莫让人进去叨扰。”
“这是自然。”
老赖头应下,却见月殊人往外走,赶忙问道,“你去哪?”
“雍王回京,我自然要亲自去迎。”
十里长街一扫脏乱,只放置黄白二色花朵。
花色虽简,却也看着隆重不比寻常。
老赖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无奈寻了根柱子靠着,“瞧这光景,倒像是盛世,不像瘟疫横行之时。”
月殊环顾一圈,冷哼,“巡防营挨家挨户通传,无论是否染病,都要上街迎接,谁又敢不来呢?”
老赖头瞧她眸中厉色难掩,忙小声提醒,“莫冲动。”
“我知道。”月殊眼睛直盯着城门口,乐声已响彻许久,人再慢,也该进城了。
白幡飘摇,高耸而巨大。
同光帝棺椁先行,雍王骑着骏马外侧。
随着队伍缓慢行来,有官员高声唱言。
老赖头一拳砸在柱子上,怒骂,“简直是胡说八道!”
月殊紧锁着马背上的身影,“前辈方才还劝我忍耐,怎么自己倒先骂上了。”
“他自己弑父杀兄,居然还——”
“慎言。”
雍王端坐马上,看着这旷世盛况,心中得意洋洋。
到底,还是赢了。
他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笑,这时,他感觉背脊一阵发冷,像是有什么在死死盯着自己。
他忍不住回头,却只见悲愤的人潮,都在缅怀同光帝的逝去。
招了招手,立即有人跑了过来。
“看好囚车,密切注意四周,若有异动,杀无赦。”
“是。”那人恭敬退下。
他又环顾了一圈,这才继续往前。
囚车行在最后,车旁边也只有七八个兵士在押送。
第一辆囚车上,蜷缩着一位女子,只着中衣,怀里还有个嗷嗷啼哭的孩子。
第二辆囚车是个男子,发丝散乱,周身血污,瞧着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月殊眼眶发胀,若不是老赖头强拉着,她已经强冲了过去。
“还好我跟来了,”老赖头余惊未定,死命拖着她走进暗巷。
“羲和是无辜的!他连孩子也不放过。”
月殊此时,只觉得那些沐街的御香熏得她头疼万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囚车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月殊一听,顾不上愤慨,“快,咱们跟上去瞧瞧。”
两辆囚车停在了菜市口,许多百姓也跟过来看热闹。
桑之被绑上刑台,羲和抱着孩子,踉踉跄跄跪在他的身边。
“公主……”
“桑之!”
羲和满眼是泪,想扑过去,身后的士兵立即横刀立在两人之间。
“好好跪着!”
这一跪,便从清晨直到夜色降临。
“桑之……皇兄他这是何意?”
安了个同谋弑君的罪名,押解在菜市口,却不行刑。
羲和看不懂。
桑之嗓子嘶哑,“他不杀我们,并不是他心软,而是,把我们放在这里,比杀了更有用。”
寂静的长街,若不细听,压根不能发觉,在瓦砾之上,有足尖轻点而过。
一群黑衣人从屋脊飞落,刚靠近刑台,火光四起。
早已上弦的箭,对准了每一个人。
“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高旷推开窗,底下,黑衣人围着台上之人,已经靠拢成圈。
刀锋向外,夜色中同往闪动着寒光。
“射箭!”
随着高旷一声令下,无数箭羽凌空飞来。
月殊走到桑之跟前,一剑隔断他的绳索。
“是我。”
桑之撞见那双清冷的眸子,心中大定。
他重重地点头,然后立即抱住一旁的羲和。
“一定保住公主,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孩子娇嫩的脸蛋。
即将触碰到之际,他猛地缩回了手。
“我手太脏了,”他别开脸。一滴泪滚落,抬手飞快拭去,再回头,眼中已只剩下坚定。
“给我刀。”
月殊把刀丢给他,自己则抽出了腰上的软剑。
叮嘱道,“不要逞强。”
桑之眷恋看着妻儿,“只要能护住她们,我死而无憾。”
羲和眼中泪珠滚滚而下,她忍不住扑进桑之的怀里。
桑之却拉过她的手,郑重放到月殊手中。
“家主,答应我。”
见月殊点头,他欣慰一笑,提刀大喊,“兄弟们!我们一起!杀出去!”
……
洗去一身血污,月殊才轻手轻脚进了暗室。
房间里很安静,床榻上的男人,依旧静静躺着。
月殊搬了一个小杌子,坐到了他的身旁。
“桑之没了……”
月殊握着和燊的手,轻声诉说。
“他啊……原本不过是母亲找来给我脱身的替身……”想到桑之堵在巷口,拼力堵住追兵时的样子,月殊的心,又一阵一阵地抽疼起来。
到死,他的体内还留着师歌曾经种下的蛊。
“这一路行来,许多人都因我而死……”
“我总觉得,自己武艺不错,今日细想想,却没护住一人……”
“夫君……你醒醒……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再走下去,定然还会死很多的人……”
她抓着和燊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和燊掌心。
老赖头停在门口,这些话,他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过了许久,待屋内啜泣声消失,他才走了进去。
迟疑了一下,手轻轻落在月殊肩膀上。
“便是没有你,也会有许多的人会去做这个事情。天下苍生受难已久,各地群豪揭竿而起,这是顺势而为,不仅仅只为家仇。”
月殊站起身,为自己抹了一把脸,又拧了帕子,细细为和燊擦拭干净手上泪痕。
“行至此处,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雍王,亦不会停手。
老赖头松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就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隔壁房内,摆满了各种配药的瓶瓶罐罐。
“桑之与羲和的尸体,运回来了吗?”
“没有,让森耀与吕蒙送去了城外义庄。”
“那个孩子呢?”
“还在羲和公主怀里时,怕就断了气,所以……她才会触墙而亡。”
月殊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追月匆匆而来,行至门口,察觉气氛有些不对,遂放轻了脚步。
他手上拿着药,想来是有重要的事。
老赖头清了清嗓子,“何事?”
“方子定好了,只是这药,备不齐。”
“缺了何药?”月殊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
追月不敢细看,忙将药递过去,“是黄芩,按照方子,橘红皮9克,川贝母6克,这黄芩,得放12克,方有显着疗效。”
这黄芩,主要的功效便是凉血止血,是这个方子中必不可缺的。
月殊问,“京中药房存货多少?先一并买来。”
“没了。”
月殊一惊,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据那些掌柜所言,瘟疫还未蔓延,便有人大肆收购了此药。”
不用想,便知这是雍王行事。
“我稍稍计算了一下,那些药,少说也有近千斤,他们只买此药囤积,想来是早就算计好的。”追月闷声道。
老赖头恨得咬牙,“可恨!待我去探查一下药材囤积在何处,到时神不知鬼不觉给他们来个偷天换日!”
月殊想起那日圣水入喉,看着清亮的水中,隐有一股子药味。
那味道,便是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