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一想起常修,脸上欢喜的神情全无,“只怕他见了我又生气,还是不见的好。”
“将死之人,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一日我去看他,要走时,他还轻轻拉住我的手,向我打听妹妹你呢,问你好不好,是否还生他的气呢。”
双鲤听着这话,泪水瞬间打湿了眼眶,脑海中涌现出双鲤小时候,与母亲一同住在洛园行宫,那时候与常修、肖嵩三人一同去放纸鸢、斗蛐蛐的情景。
陶宜涓看双鲤的眼眶中有泪珠儿打转,便上前去轻轻将双鲤抱在了怀中,安慰着说道,“好妹妹,不要再难为自己了,我知道你心里记挂着他,就去看看他吧,我不是为他说情,是担心妹妹你若是一旦错过了,是要抱憾终身的,我与他是平头夫妻尚且如此,妹妹你自小与他一同长大,你们之间的情意又岂止是夫妻?不告而别,难道要梦里相见、再执手相看泪眼吗?那种滋味儿可不好受啊,还不如趁着人还在,把话说开了好。”
双鲤知道陶宜涓的话是一心为了他好,第二日便换了一身做东宫良娣时穿的旧衣裳,坐上马车,往桂仙阁去探望弥留之际的常修。
桃年、筝儿搀扶着双鲤走进了桂仙阁中,一个梳着螺髻、发尾别着玉簪、身着靛色锦袍的女子望着双鲤俩了,连忙领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走上前去迎接,
“贱妾霍氏,参见夫人,”那年轻女子给双鲤行礼道。
双鲤看着这女子,也猜出了七八分,左右侍奉的宫人对双鲤说,这女子便是几年前常修酒醉后宠幸的女子,身边的小女孩便是常修与霍氏所生。
“起来吧,有劳你一向在王爷身边看顾。”双鲤神情淡然地说道。
“这都是贱妾该做的,贱妾不敢搅扰夫人与王爷说话,先行告退。”霍氏说着,领着一旁的女儿退了出去。
双鲤对左右侍奉的人也说道,“你们也退下吧。”
说着,筝儿领着左右一同退到了门外,只有桃年侍奉着双鲤往常修的床榻边走去。
常修躺在那榻上,脸色煞白,唇色发黑,眼睛半垂,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昏沉中依稀看到了双鲤的身影,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双鲤坐在榻上,看着常修这样子,心中所有的愁怨都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无尽的惋惜与悔恨。
常修抬着手,已经形同枯木似的双手吃力地抚摸着双鲤的额发,双鲤也将手伸进了被子里,抚摸着常修的肩膀,
“都是我不好,早该来看你的。”
常修听着,勉强笑着说道,“不说这个。”
“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可觉得好些?心里可还怨我吗?”双鲤问道。
常修微微摇了摇头,看着一旁的谭净闻,用手指着床头的木匣子。
谭净闻领会其意,从木匣子里取来一个螺钿短笛,谭净闻弓着腰、将这短笛呈到了双鲤面前,
“这笛子……”双鲤看着那短笛,是当年常修教双鲤吹笛子,作为谢礼,双鲤亲手做了这螺钿笛子,送给常修的。
“再吹一曲《天净沙》吧。”
“好,”双鲤说着,接过那短笛,吹起了年少时常修教她的那首天净沙,有几个音已经忘了,曲子断断续续的,有些荒腔走板。
常修听着这曲子,开怀地笑了起来,这曲子与双鲤初学时吹奏的一样,常修的思绪跟着这曲子的音调,回到了二十多年的一个夏日傍晚,双鲤坐在洛园行宫的一处石凳上吹奏着短笛,原本嬉闹的常修与肖嵩听着这悠扬的笛声安静了下来,绿浪般的柳荫垂下来淡紫色的黄昏幕布,半空中还有蜻蜓飞舞,蜻蜓的身上沾满了好闻的初秋气味。
常修与肖嵩听着断断续续的笛声,看那一层层柔和的暮光匀在双鲤的面颊上,那应该是常修与肖嵩此生见过的最美的面容了。
回想着,常修竟然睡着了,这垂死如枯木的生命睡着后宛如婴儿,双鲤还以为常修过身了,心中一阵慌乱,刚要摇晃着常修的身子呼喊,谭净闻对双鲤说道,“夫人不必担心,他是睡着了,病中一直如此,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睡的。”
双鲤探了探常修的鼻息,知道常修是睡着后,双鲤给他掖好被子,静静地与桃年离去了。
半个月后,双鲤在甘泉宫看好的温汤店终于在大修后开业了,为了犒劳贾正台连日操劳的上下管理,双鲤让人写了帖子,请贾正台的人来温汤戏耍取乐,以慰劳众人连日来的疲乏。
三日后,双鲤又将福商盟的人请来,让众人在温汤休沐嬉戏,大宴宾客五日,一向滴酒不沾的双鲤,在宴席上陪着宾客们连日豪饮,几日都醉死过去。
此后,双鲤又延请临泗公主、嘉梨、嘉秀、伶魁、戚瑶耕、慕莲弗儿等人来温汤池做客,与姐妹几人一同泡温汤、饮佳酿。
席间嘉梨与嘉秀也看出了双鲤与往日不同,分明是强颜欢笑,心中记挂着常修的病,可是自己又无可奈何,只能以此来麻醉逃避而已。一向贪玩的嘉梨与嘉秀也不曾多饮,只略饮了两盏酒,停留了一个时辰就带着众人回去了。
送走了同僚、姐妹、亲友,双鲤虽然连日戏耍取乐,醉饮无度,可是心中仍旧空落落的。
这一日晚间,双鲤仍旧和往常一样,泡在温汤池中,只见桃年带着腊影脚步慌张地走了进来,腊影跪在地上,哭着对双鲤说道,“夫人,恒山王殿下薨了。”
双鲤听罢,心头一阵绞痛,神情淡然地对腊影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桃年知道双鲤心中悲恸,便领着腊影先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双鲤游到汤池边,倒满了一盏酒,小口品着,一边品一边让那酒从眼眶中伴着泪淌了下来,顺着身子消散在温汤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