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种茶花不在行,山庄里的海棠却打理的枝繁叶茂。
庄里的仆妇就常见到,那位新晋表少爷会带一壶清茶、搬一床摇椅在海棠树下晒着日头,自摇自斟自乐,惬意的不行。
偶尔也会带上竹笛,那时王姑娘一定是在场的。
哦对了,隔壁那家的阿碧也在。
王语嫣会与阿碧阿朱同行。
三女本是闺中密友,情同姐妹般亲近。王语嫣有次说起《沧海一声笑》,言词间极尽夸赞,大有尊崇之意,引得阿碧心生向往,便结伴同行,欲一睹为快。
郭友直接扒了一堆曲谱扔给她们。
这几天,郭友一直在考虑铸剑的事。万年玄冰铁已顺利到手,而赤玉铁髓却在庐州霍邱一带出现过,王夫人托了关系,找人去打听消息。而无论消息几时带回,昆明一行已是王夫人最有可能选择的报酬了。
十几年与剑作伴,这一时手上空落落甚是难受,郭友甚至在想着,不如干脆去襄阳城外扒个坟更简单些。
当然,只是想想,本质上还是因为郭友懒!
阿碧在摆弄着七弦琴,郭友问她:“阿碧姑娘,你可会箫?”阿碧愣了下,说:“表少爷,阿碧会的。”
郭友就说:“用七弦琴弹奏《乌兰巴托的夜》不大相搭,你不妨试试箫,用宫调筒二吹。”
阿碧依言取来,这是一根粗短的南音洞箫,音色深沉、含蓄、颇带凄凉之感。略摆弄摆弄,便将红唇抵住吹口,呜呜咽咽的萧声响起,萧洞带起的颤音,幽怨而空阔。仿若置身于辽阔的大草原上,黑夜笼罩,风儿不忍吹起,月儿都躲入了云里,马儿慢些走,让离别的人儿多看一眼,多看一眼那夜色下的故里。
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泪水全无。我想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真美!”
阿朱喃喃低语,满脸落寞。
王语嫣最是感性,哽咽道:“呜!太美了…郭家哥哥,大草原真有那么美吗?乌兰巴托是在哪儿呀?”
三女都一齐看着郭友,便见郭友面有眷恋、语气轻柔的说:“乌兰巴托啊!可太遥远了。从此地入庐州,再过幽云十六州进入草原,向北走过草地,穿越沙漠,跨过戈壁。当你走到一座大山,那是冠军侯封禅的狼居胥山,而山的南面,就是乌兰巴托。”
“啊!封狼居胥!”
王语嫣一下惊喜道:“郭家哥哥,那山上还有碑刻吗?”
郭友摇摇头,说:“不知道。”
阿碧失望的说:“你不是去过吗?怎介不知哩!”
郭友无奈的说:“我只是从龟兹出发,从哈密进的草原,路上发生了一些事,遇到了一些人,如此而已!”
阿朱打趣道:“只怕遇到的那些人,才是草原美的原因吧!”
郭友不由得想起了宋羡芷来,那姑娘现在应该拜入师门,说不定已成了一方有名的女侠了。想起临别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公子”,郭友的脸上不禁露出遗憾,低声说道:“是啊!她会轻轻的喊我公子,有着百灵鸟一般动人的歌喉。她率直天真,温柔大方。她会过的好好的,再不会悲伤的哭泣!”
阿朱悄悄的撞一下王语嫣的手臂,示意她与郭友问话,王语嫣就问道:“郭家哥哥,她是你的什么人吗?”
郭友摇头道:“寒江孤影,江湖故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她不属于谁的人,她只是她自己。”
阿碧的身子蓦地一震,脑海里闪电般想起一段对话:
“你大半天才钓上来这么一条鱼儿,怎么放了?”
“这鱼儿不该属于我,她该属于她自己。”
原来是“她”,而不是“它”,我也是“她”!
所以,乌兰巴托的夜既是草原上的告别,也是你的诀别吗?
你是从哪里来?要将往哪里去?这儿会不会也是你的下一个诀别吗?
阿碧心乱如麻,旁人说了些什么都听不见,呆坐在原地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朱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却发现两人已回到了水榭这边。
阿朱奇怪的问道:“阿碧妹妹,方才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跟姐姐讲,姐姐和你一起想办法呀!”
阿碧思绪凌乱,装着满腹满肚的心事,此刻阿朱问起却教她如何诉说才是。
是啊!不过相识数日,正如他所说的,江湖故人而已,谁知他几时便抛去,只剩孤影?
只是,鱼儿既被钓出了水面,人若不放生它,鱼儿又怎么走得了?
夜色朦胧,微凉。
淡淡的月光照着湖水,水波鳞栉,在那高树遮住的一角,有窗户打开了半扇。
少女倚着窗户望着月亮,心里却胡乱想着心事。一会想道:他说我是一个傻傻的美人鱼,哼!我不傻。嘻嘻,那人鱼一定很美!那天我该多想一想的,好像真的傻傻的。哼,都怪他,胡言乱语,净说荒唐话,对,都要怪他才对。
一会却又想到:那个她是谁呀?真的就那么好吗?唉!阿碧呀阿碧,你在奢望着什么?你不过是个婢女呀!身份低下,连自由身都没有。唉!可是为什么表少爷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似的?他说鱼儿属于鱼儿自己,我自然是属于自己啦!可是我为什么是属于自己啦?我是慕容家的小婢女呀!啊啊啊!好乱呀,完全乱透啦!
阿碧抓狂的扯住脸颊,左右摇摆,心里越发烦乱,不禁轻轻哼起那天听到的小曲:
“我好羡慕风啊羡慕雨
它们能够经常见到你……”
阿碧痴痴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想到,他或许还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或许也在看着月儿呢!风儿吹过他的脸,月儿照着他的脸;月儿照亮西窗,风儿吹过我的脸,那我们算不算也相拥过了?
“哎哟!羞死个人啦!”阿碧一下捧着双颊,自言自语。
正当阿碧羞涩不已之时,忽地一记似洪钟大吕的断喝响彻夜空——
“好胆!”
余音震得窗棂都似抖了抖,阿碧听出这是郭友的声音。正不知发生了何事,便见夜空中一道身影凌空虚渡。借着月光,阿碧见那身影头发处丝带飘舞,赫然认出是郭友本人。
阿碧“啊”的一声惊得小嘴都合不上了,只见天上郭友又喝斥一句道:“贼子,你是吃了豹子胆了罢,竟敢闯入书阁偷阅。与我死来!”
最后一句甚是摄人心魄,便见郭友在天上捏了剑指对着下方一划,一道白耀耀的剑气在虚空中生出,照亮了天地,似缓实快的斩下。
夜空下便见下方亮如白昼,跟着是一声轰雷也似的炸响传来,白光消散,黑夜重又笼罩四野。
阿碧只觉双耳聩鸣,两眼发花。待她恢复过来,那夜空上再不见郭友的身影了。
远远的便见山庄处火把点点亮起,阿碧待要再瞧分明些,却听得推门声起,阿朱披着外衣急急走了进来。
“阿碧妹妹,可曾看到那边发生了何事?”
阿朱的房间在另一侧拐角处,因而只是听到说话声音和震响。
阿碧一把拉住阿朱的手,眼中惊异未退,口里吃吃说道:“阿朱…姐姐!你-你一定想不到,表少爷…表少爷…他-他-他…”
阿朱听她连说了三个“他”也“他”不出来个甚么,不由追问道:“表少爷是咋个回事儿?你先匀匀气,慢些说。”
阿碧一下喊了出来:“他会飞!他飞在天上,他会飞!”
阿朱一下懵了,木然说道:“飞?什么飞?”阿碧拉着她的手连蹦带跳激动的说:“表少爷飞在天上不动,然后手这么一挥,就有一道光生出来,白亮亮的,天上地上都照得亮堂堂的!”阿朱吓了一大跳,心里马上想到个词——剑气。
只有剑气,才会有这般表现了。
阿碧还在说着,“那道光看着像是慢慢的落下,实则快的不得了,我只是见到山庄那边一下白闪闪的轰隆隆响,然后天儿又变黑了。”说着嘻嘻一笑道:“表少爷真是厉害!”
阿朱捂脸道:“不止是厉害,是超超超级厉害!”
王夫人领着王语嫣与一众仆妇来到郭友处,见他已重又躺在摇椅上,便与女儿到一侧的椅子坐下。这时管家率领下人来到,行礼道:“夫人,小姐,表少爷!琅嬛玉洞无碍,表少爷出手极有分寸,只斩了贼了一条手臂警告。另外,洞外十丈处的竹林夷平了,原地留下道深坑。在下已叫下人们暂且保留原样不动!至于其他的,还要夫人定夺!”
王夫人颌首道:“辛苦了!你先回房休息罢,让他们都散了,无事了。”
待到院子里只有她们仨个和几个婆婆,王夫人才问郭友,道:“可知那人是谁?”
郭友懒洋洋的说:“还能是谁嘛!就隔壁慕容博呗!”
“慕容博(表姨夫)?”
母女俩惊得喊叫出声,王夫人惊疑道:“他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怎么可能?”
郭友嗤笑说道:“人家仇人遍天下,弄个假死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你要是有空就去把他那坟掘了,保准是几件衣服和石头。”
王夫人“呸呸”的说:“谁家正经人有空便去掘人坟头的!”
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怎么确定是他的?”
郭友看了看一旁的王语嫣,搞怪码说:“您确定不先轰了她回房?接下来我说的内容很劲爆的哦!少儿不宜哦”
王夫人还未说话,小姑娘先声夺人抢着说:“不要!我睡不着。”王夫人一向看不上那家的人,因而也说:“嫣儿也长大了,便一起听着罢!”
郭友无趣的撇撇嘴,先饮了一口茶水,便开始讲了起来。
“慕容家的祖上是鲜卑人,五胡乱华时便入了中原,后来立了国,再后来又灭了,再再后后,慕容家出了个猛人叫慕容龙城,你俩听说过没?”
母女俩齐齐摇头,王语嫣看的书虽多,但都是武功方面的居多。郭友白了两人一眼,说:“本朝太祖赵大打天下时,和他斗了十几场,也没听说过?”
见她俩又摇头,郭友哼了句:“书到用时方恨少,叫你不读书!”便一直说下去:
“赵宋立国,慕容龙城见中原鼎定,自己复国无望,后来便郁郁而终,而慕容一族世世代代皆遵循光复燕国的家训,一代接一代,便到了慕容博这一代。”
“慕容博这个人,咋说呢?”
“大智慧没多少,小聪明倒灵光,武学天赋也还行,十几岁时就能胜过成名多年的黄眉僧,更曾化名燕龙渊跑到少林的地头做买卖,生意红火。”
“三十年前,他用燕龙渊这个身份探知,契丹禁军教头萧远山欲携妻儿返回中原探亲,便捏造萧远山带兵入中原抢夺各家武功秘芨,并传书给少林寺的玄慈。往时玄慈与燕龙渊交往密切,对信内所言深信不疑,于是带头号召了智光和尚、丐帮汪剑等当时二十一名高手在雁门关外伏杀萧远山。”
“那一战,中原武林的高手当场死的仅剩四个,萧远山坠崖,其妻当场就没了。夫妻俩的儿子倒命大,后来被玄慈带回少室山一家乔姓人家养大——”
说到此,郭友停了下来,对听得津津有味的母女俩沉声说道:
“起名为乔——峰!”
“现任丐帮帮主。北乔峰南慕容的乔峰!”
王语嫣“啊呀”一声跳起来,万万没想到,乔帮主竟有如此惨事。
郭友继续说:“虽然少林后来察知事情真相,但中原武林出了这么一件大惨事,罪魁祸首当是慕容博化名的燕龙渊,于是大肆搜寻誓拿了他偿命!”
“慕容博不欲身份暴露,于是潜回苏州坞堡里,不露行踪,第二年慕容复出生,然后,就是你俩所知道的慕容博下葬的事了。”
说完,郭友便喝起了茶。王语嫣倾慕于表哥,今晚却听到这一番旧事,心神大受冲击,呆坐一旁沉默。
王夫人则问起来:“那他假死后又藏身何处了?”
郭友嘿嘿一笑说:“少林寺,藏经阁,偷学武功呢。”
王夫人奇道:“那儿守卫森严才是吧?他能一藏十几年?就没人发现他?哼!自家家传都没学到顶,又惦记着别人家的了!”
这话明显藏着话意有所指了。
郭友于是说:“您看的通透!”话音一转说道:“要说慕容家的毅力,那是世间一顶一的顽强。可要说他家的眼光和心性嘛,那可真心不行,差评!”
见王语嫣脸有不服,气呼呼的瞪眼,郭友就说:“来,小姑娘,我来考考你。上古时三皇五帝是靠着什么成就王位的?”
王语嫣一下说道:“当然是因为他们造福苍生,有大功德,众生推举啦!”
郭友问她:“想清楚哦!是功德,还是武功?”
王语嫣不屑道:“当然是功德!”
郭友点头道:“很好!再问,秦王扫六合,靠的是军队,还是武艺?”
王语嫣不假思索:“军队!”
郭友又点头,继续问:“非常棒!最后一问,听好了。问:本朝太祖立国,靠的是麾下御林南征北战,还是靠手中的蟠龙棍打遍天下无敌手而立国呢?”
王语嫣已明白过来一下噎住了,半晌才讷讷道:“麾下御林!”
郭友两手一摊,对母女俩说:“瞧!建立一个国家,从来靠的都是手下的军队,从未有武夫凭着武艺立国的。那么有了这么一个基础条件在,你们再看看隔壁那俩父子,想想他们这些年到底干了啥!”
母女俩低头沉思了一会,王语嫣越回忆越沮丧,王夫人却“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好半晌才边笑边擦着眼角说:“我以前还只是看不上他们,现在倒是瞧不起他们了!真真是傻人傻一个,笨蛋笨一窝。”
郭友见王语嫣还没哭便说:“老慕容教儿子教的很好,完美的复刻了他爹的一切思想和做法,也取了个化名,叫李延宗。这阵子你不是见不到他人吗?他是不是和你说的经商去了?访友去了?办事去了?”
“都不是哦!他呀,跑西夏一品堂赫连铁树的麾下,努力多年,终于荣幸的担任了——”
“什夫长!”
“哇!娘亲…他欺负人……呜呜呜……”
王语嫣一下子被逗哭了,豆子大的泪珠断了线似的流个不停,扑到王夫人怀里号淘不绝。
王夫人先朝郭友竖了个大拇指赞许,才安慰起女儿。
郭友自斟自饮,毫不在意王语嫣的悲伤。毕竟两世单身,见到路边两只虫子都忍不住一边一个扔远远的,拆散一对是一对!
王夫人还是有办法的,只问郭友:“按你的思路,若是你处身于彼,你会如何行事?”
一听这个,郭友兴致来了。他略略思索一番,便说:“有三条路可走。福州隔海相望的流求;东边的扶桑;大洋彼岸的美洲。这三个地儿一个更比一个好,一个更比一个富,若要立国,当选此三处!”
王语嫣立时不哭了,只是不好意思起来叫人见到再被取笑。
王夫人凝眉道:“流求多瘴气,岛上土着亦不多,况此地离陆地也太近了吧?有丁点动静,市舶司随即便知,如何为之?”
郭友笑吟吟的说:“市舶司知道又何妨,毒药制之,解药降之,金银贿之,富贵许之,荣华诺之,江山共治之。如此一套连招下去,皇城司不知,还有何难?”
王夫人细细一斟酌,眼光大亮。郭友又说道:“前期冒充商贾,与衙门串通好,迁徙愿出海的人,不需多,只要五万人。登岛后先取一地为根据地,给这五万人发钱,发粮,分田地。白日务农垦田,夜里教认字识数,同时结交岛上土着,如此不出三年,这五万人便可成一国之基石。便如此再发展七年,便可挑拔中原与契丹大战,待两国两败俱伤之时,出兵与中原夹击契丹,彼时,国可立也!”